4 困惑

衛檀生剛醒,一夥人也不敢接近他,就讓他靠着樹幹休息。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身上的穢漬被水一澆,更難聞了,熏得周圍幾個人都不願在這兒多待。

照顧衛檀生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輩分最小的惜翠身上。

幾個人走前,還囑咐了一句,“老六,其他的你不用管,別讓這小子死了就成。”

瓢兒山上的山匪,大部分都是瓢兒村裏的人,前幾年青陽縣大旱,村子眼看活不下去,一幫流民才結了寨,靠打劫奪舍為生。

寨裏的個個都是從人吃人的地獄中爬出來的,見慣了易子而食這種事,再說,自己也不是沒吃過人,早就沒了什麽良心可言。

衛檀生這幅模樣,在他們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麽,不值得他們費任何心思。

瓢兒村裏的人本為一個宗族,多多少少都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惜翠這幅身體,名叫魯飛,排行老六,長得雖然賽李逵,但年紀卻不大,一團絡腮胡下的小胖臉看着還有些幾分可愛。

衛檀生意識還沒完全恢複,靠着樹幹呆愣愣的。

他臉上的塵土也被水沖走了不少,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眉如遠山,目若點漆,就像觀音蓮花座下的童子,雖然還沒張開,但依稀能看出些日後有小菩薩之稱的俊美容貌。

“你感覺怎麽樣?”惜翠蹲在他面前問。

聽得她的動靜,男童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他眼睛黑白分明,泛着些水光,潮紅的臉蛋在日光的照耀下愈發紅了些。

只看了她一眼,他就移開了視線,看向了槐樹伸下的細枝。

枝葉蓊蓊郁郁,如一座倒扣的佛幢。

衛檀生沒有想要和自己說話的意思,惜翠也不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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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好好休息。”

他這般茫然的模樣,惜翠甚至有些想摸摸他的頭。

實際上,她也這麽做了。

他濕漉漉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額角,愈發襯得肌膚瓷白。

但做完,惜翠便後悔了。

衛檀生的頭發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洗過了,手下黏膩的觸感怪惡心。

水珠順着發絲滾落至眼睫,男童也不去擦,任憑它滾落到眼睛裏。

惜翠伸着袖口,主動給他擦了一擦。

衛檀生別過了臉。

是她身上太臭了嗎?惜翠低頭聞了一聞。

男子漢的氣味霎時熏得惜翠直皺眉。

考慮到衛檀生中了暑還很難受,惜翠沒去打攪他,也沒離開,她坐在他旁邊,百無聊賴地扯着自己的汗毛。

魯飛汗腺發達,毛發十分旺盛,皮糙肉厚,扯了也不覺得疼。

一直到身邊的男童終于輕輕地開了口。

“渴。”他聲音如同幼貓一般又輕又細,嗓音啞得不成樣。

沒想到衛檀生會主動同自己說話,惜翠愣了一愣後,馬上反應了過來,“你等等,我去給你端碗水。”

衛檀生會主動和她說話,這就表明,她還是挺有親和力的?

惜翠揉了揉自己一張胡子拉碴的小黑臉。

她裝了整整一碗水,将破瓷碗遞給了衛檀生。

他似乎是真的渴壞了,狼狽地捧着碗往嘴裏灌,來不及吞咽的水順着碗沿就流在了衣服上。

許是喝得急了些,男童嗆到了水,手上的碗也沒有拿穩,“砰”地,摔了個四分五裂。

而他來不及去顧及這些,揪着衣領咳嗽得好像都喘不上來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惜翠吓了一跳,趕緊給他拍背順氣。

不過她低估了自己這幅身體的力氣,沒太把握好力道,寬大黝黑的手掌拍在男童纖細的脊背上時,直把他拍得一個踉跄。

花了好半天,衛檀生才緩過氣來,一雙眸子更加潤澤。

他喉嚨裏發出些絲絲的氣音,緩緩地擡起頭,卻沒有看惜翠。

惜翠順着他的目光,看見了地上那個已經救不回來了的瓷碗。

孩子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幾分恐懼。

“沒事。”

惜翠趕緊又在他背上拍了幾下,這回控制住了力道,輕輕地,算作安撫。

“這碗本來就挺破的,”惜翠收回視線,對衛檀生道,“摔碎了也沒事。”

衛檀生終于正眼看她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槐樹葉影緣故,他烏黑的雙眸隐隐顯現出幾分绀青色來。

那雙眼中的恐懼依然沒有完全散開,但卻升起了幾分困惑與不解。

黑臉山匪看着看着他,一拍腦門,好像想起來了什麽。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端碗飯。”他問。

衛檀生猶豫了一瞬,點了點頭。

他其實不餓,他的頭很暈,胃裏也很難受,翻江倒海般,想吐卻吐不出來。但他知道,他必須得吃點東西,他現在渾身上下都使不上來力氣。

他既然想要逃跑,就必須要把自己的身體養好。

惜翠又回到了那茅屋裏,把他的飯給端了出來。

他的飯根本稱不上飯,小半碗南瓜混着些豆角,軟塌塌爛乎乎,糊作了一團奇怪的顏色。

衛檀生伸着手接了過去,垂着眼,一聲不吭地悶頭吃,吃到一半停了下來,覺得反胃。

過了一會兒,才攥着筷子繼續吃,将這半碗南瓜吃得精光。

惜翠看他可憐,沒有再把他抱回茅屋裏。

那兒又暗又髒,夏天不通風,屋外雖然熱了些,好歹還有樹蔭能遮一遮。

衛檀生吃完飯,有些困,他看上去昏昏沉沉的依舊不大清醒,靠着樹幹閉上眼睡着了。

他這一睡,直睡到傍晚。

晚霞将整片天都燒得紅通通的。

到了這個時辰,熱氣兒終于散了些,其他人也都陸陸續續地出來乘涼。

他就靠在樹幹前,沒人在意他。

衛檀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漢子們高聲談笑,被袖擺遮擋住的手掌,慢慢地撫上了左腿。

很疼。

他自然是恨這群山匪,只是如今雙方實力懸殊,他只能忍辱偷生,茍且活命。

惜翠怕被別人看出來自己是個冒牌貨,也沒上前摻和,就坐在衛檀生身邊聽他們講葷笑話。講到哪家村上的姑娘好看,上回打劫的那富商小妾又是如何如何貌美。

惜翠總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聽這些不大好,但看他一臉沉默的模樣,又覺得他根本沒聽進去,他怔怔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晚霞在他如白瓷般的肌膚上罩了一層玫瑰色的輕紗,他眼睫很長,又長又翹,很是好看。看得惜翠心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正走神間,身後突然傳來鬧哄哄的叫喊聲,叫她一塊兒來喝酒。

惜翠應聲走過去,穿過吵吵鬧鬧的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桌首的一個男人。

男人有一雙黑夜般的雙眼,正眼含笑意地看着面前的衆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強健,就像一頭矯捷的黑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鋒銳硬朗,貫徹了眉弓到上唇的刀疤,如同一條醜陋的長蟲,形容可怖。

在他身上好像有一種叫人移不開眼睛的特殊魅力,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如何吵鬧,別人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惜翠發現,他肩膀上還站了只小猴子,正左顧右盼,眼睛滴溜溜地轉,毫不膽怯。

那男人沒有看她,但她剛一落座,他便在這吵鬧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老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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