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髒

惜翠将他抱回了茅屋,又折返回大槐樹下。

衆人已經掣着火把,集結整頓好了。

一大早就有把風的去城裏打探消息,說是會有一走穴的浙江的商人經過。

剛剛把風的回報,稱那浙商一路上雇了些打手護着,正往這兒來,估摸着腳程,兩刻鐘之後也該是到了。

惜翠一直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從沒參與過這種搶劫犯罪團夥,跟着他們一同出發的時候,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趁着夜色掩護,他們就埋伏在山道兩邊。

晚上草叢中蚊子多,她現在這身體汗味兒重,特別招蚊子,光拍蚊子就奪去了她不少注意力,等聽到耳旁喝啰聲起,魯金川已經打頭一躍而出。

惜翠忍住癢意不去撓,緊蹑其後。

戰鬥結束得非常快,幾乎就在眨眼間,商人就已經戰戰兢兢地跪倒,吓得面如土色。

“就這些?”魯深臉上還帶着些微微的笑意。

只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臉上的笑就如同一頭猛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中年商人抖得如篩糠,牙齒直打顫,“就……就這些。”

魯深也不同他啰嗦,輕輕拍了拍肩上的猴子,“去。”

猴子聞聲一躍而出,跳到了商人的身上,亂撓亂嗅,不到片刻,就将他這襪子裏藏的票子給扯了出來。

“你知道我這人最讨厭什麽?”猴子又跳回他肩膀上,魯深頓了一會兒,笑道,“我這人最讨厭別人騙我。”

這一回打食收獲頗豐,至于那浙商和他雇的打手們被魯深吩咐全都殺了,讓人擡着丢入了山谷裏。回頭讓老虎和狼啃食地幹幹淨淨,保管沒人能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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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翠就被支使着和魯金川一塊兒擡屍體。

她擡着的這一具屍體是個中年男人,很壯碩,多髭須。

他活着的時候是個威風凜凜的大漢,他如今死了,就只能任人擺弄,丢到山林裏喂野獸。

他腦袋被削了一半,臉上神情還停留在最後一刻,怒目圓睜着,直愣愣地好像在看她。

紅紅白白的東西順着他的臉直流到她手上,又濕又滑,看得惜翠一陣反胃。

魯金川還在那兒罵,這人究竟是誰砍死的,腦袋砍一半惡心死了。

故作鎮靜和魯金川一起抛完屍,回去她用水搓手搓了大半天,湊到鼻子前卻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氣。

三伏天裏,惜翠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都未能入眠,一閉上眼好像,就能看見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她看過不少喪屍片,但隔着熒幕觀看,和自己親眼所見,總歸不太一樣。

睡不着,惜翠幹脆翻身下床,端起床邊小指節長般的短燭,小心翼翼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茅屋前才停下。

借着微弱的燭光,惜翠透過窗戶瞧見了衛檀生。他背對着她,蜷縮着身子,好像在睡覺又好像沒有。

看到衛檀生,惜翠定了定心神。

衛檀生的存在,提醒着她這總歸還是書中的世界,瓢兒山上的劫匪再兇殘,也都是作者筆下早早設定好的。

她感覺自己蹲在窗戶邊上的舉止有點兒變态。

一個黑臉大漢半夜鬼鬼祟祟偷看小正太睡覺。

惜翠安慰自己,畢竟她也是為攻略衛檀生培養感情。

他們回來的動靜似乎吵醒了他,此時劫匪們雖已經都睡下了,男童卻還是未能入眠。

他坐了起來,似有所覺地轉過頭,對上了窗外的一張臉。

恐怖故事不外如是。

惜翠清楚地看到,同她視線相接的剎那,面前的男孩臉色煞白。

黑臉山匪将他抱回茅屋後,自己便離開了。

從他這兒,向窗外望去,能瞧見屋外的火光。

他知道,那些山匪又外出燒殺搶掠了,他們管這叫做打食。

這些天裏,他見識到了這群人的兇狠與蠻橫,如果想要逃出去,必須要靜下心來好好謀劃。至少,不能表現得再像上次一般魯莽,引動他們的懷疑。

他胃裏還是很難受,發脹,或許是因為強行塞了那小半碗南瓜的原因。

他很久沒進一粒米一滴水,今天一下子吃了這麽多,到晚上吐了個昏天黑地。

吐到最後,已經吐不出來東西了,嘴裏泛着苦水。

衛檀生擦了把嘴,喘着氣,倚着牆根坐着,吃力地轉動着腦子,一點一點琢磨他今後要怎麽辦。

在生死邊界來來回回徘徊了數次,他想明白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至少不能死在這種地方,被丢下山喂野獸,死得這麽難看。

衛檀生冒着冷汗,死死地按住了絞痛的胃,順着牆根慢慢地躺了下來。

周遭蚊子和蒼蠅嗡嗡亂轉,擡頭能看發黴的稻草。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

他蜷縮着身子,漠然地看着,就好像自己也化作了一根黴跡斑斑的朽爛稻草。

他睡過去又醒來,醒來又睡過去。

就這樣知道持續了有多久,他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了些悉悉索索的動靜。

衛檀生下意識地轉過頭,卻在窗邊看到了在幽幽燭光映照下的一張臉。

夜晚,猝不及防地對上這麽一張臉,不論是誰都會被吓一跳。

衛檀生臉色一白,緩了一緩,才認出來這是白天他見過的那山匪。

那山匪對上他的視線,好似很吃驚的模樣,又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走了進來。

“我不是故意來吓你的。”将手上的燭臺放下,惜翠坐在了衛檀生的身邊,“我是來看你逃沒逃跑。”

“我不會逃跑的。”衛檀生這麽說道。

他聲音還有些喑啞。

在惜翠孔武有力的身板兒面前,他看起來脆弱得就像一只白鴿,戰栗如芭蕉樹動的白鴿。

燭光将惜翠的身影拉得很長,晃晃悠悠地倒映在地上,足以将衛檀生整個都罩起來。

“你別害怕。”這樣的衛檀生,讓惜翠有種欺負小孩的感覺,她撓撓頭道,“只要你不跑,我就不會欺負你。”

他頭發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弧光。

惜翠注意到他頭發已經很久沒洗了,很油膩,能看到不少頭屑。

就算是小說裏加了十級濾鏡的貌美男配,不洗頭看着也有點觸目驚心。更何況他身上的異味兒還很重,他這麽一副模樣,惜翠看着覺得別扭。

“要是你乖乖的,”惜翠說,“我就帶你去洗個澡。”

衛檀生一愣。

洗澡?

他的确已經有個把月沒洗過澡。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覺得難受,但在這一地穢物中間待久了,好像習慣已成了自然,連他自己究竟是什麽味道,衛檀生都已聞不出來了。

黑臉山匪拍了拍胸脯,“相信我 ,我不騙你。”

“睡吧。睡醒了,明天我就帶你去洗個澡。”

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衛檀生發現。

他其實不太願意讓他待在這兒。

他不習慣和別人走得太近,衛家重禮,即便是一家人也很少有過什麽親昵的相處。

衛檀生剛出生後不久,便交由奶娘照顧,至于娘親的懷抱,只是他印象中一抹隐約的舊影。

更多時候,他都是離她半丈遠,請過安後,便去做自己的事。

他并非是厭惡旁人的接近。

只是和別人離得近了,他會覺得不舒服。

但洗澡的誘惑對他而言實在太大,衛檀生只好刻意地忽視了那抹異樣,聽了他的話,又躺了下來。

看,剛滿十歲的小男孩就是好騙。惜翠心想。

他什麽也沒問,便乖乖地又躺了下去。

在瓢兒山上待久了,男童已經學會了一套生存的法則,不該問的時候永遠都不會開口。

惜翠收拾收拾,也給自己拾掇出一片能躺下的空地,在衛檀生身側睡了下來。

身邊有人陪着,惜翠感覺安心了許多。

只是,她沒有想到衛檀生睡得很不安慰。

半夜惜翠便被身旁的夢呓聲吵醒,揉揉眼睛一看。

衛檀生在發抖。

惜翠嘗試着叫醒他。衛檀生好像魇住了,蜷縮着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篩糠。

惜翠犯了難。

她沒結過婚,也沒帶過孩子,碰上這種事有點兒手足無措。

沒辦法,惜翠只能抱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态,将衛檀生摟入了懷中,伸着毛絨絨的大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嘴裏低低哼唱着小時候她媽哄她睡覺的搖籃曲。

她的身軀足夠龐大,能嚴嚴實實地将衛檀生整個抱住。

她這幅尊容唱着搖籃曲,有點兒驚悚,幸好衛檀生現在看不見。

惜翠唱了一遍又一遍後,不知道是不是起了作用,懷裏的小男孩漸漸地不抖了,而惜翠也困得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正對上懷中小男孩黑得發青的眼。

她還抱着衛檀生呢。

三伏天抱着衛檀生睡了一夜,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

惜翠神色自若地松開了他。

“醒了?”

“醒了我帶你去洗澡。”

昨天答應了衛檀生,她肯定是要履行她的承諾的。

惜翠半蹲下身想要抱起他。

小男孩扭過了臉,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字,“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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