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惡人

天色将明,城門才開,林家的馬車就出了城。

厚厚波斯毛毯上鋪着一整塊虎皮。座位上的墊子引枕都是精致的蘇繡。四角垂了香包,散發出清淡的草木香氣。穆瀾從未坐過這麽豪華的馬車。既然沒坐過,就要好好享受一番。靠着引枕,穆瀾舒服地伸直了腿。

從林一川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到髒髒的靴底。他厭惡地想轉開臉,轉念又想,如果這小子是刺客。他扔了夜行衣,總不可能還随身帶雙鞋吧?他趕緊盯着靴底看,希望能發現點什麽。

靴子突然從眼前消失了,林一川擡頭一看,穆瀾正收回腳開始脫鞋。

馬車再寬敞,也是個封閉的空間。難道他要脫鞋摳臭腳丫?林一川皺眉喝道:“不準脫鞋!”

“見大公子對在下的鞋這麽感興趣,又不好意思讓您屈尊一直低着頭瞧,正想脫給你看呢。不看就算了。”穆瀾說着擡起了自己的腳仔細打量着,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是一雙千層底黑布短靴。鞋底的麻線納得密密實實,手工精湛。至少值六百文。穿得久了,鞋幫磨起了毛邊,鞋底有三分之一磨得薄了。看鞋底的顏色,最近定踩過污水、垃圾。也許還有糞……”

“住口!”林一川咬牙切齒喝止了穆瀾。

“不說就不說。”穆瀾再一次伸直了腿,打了個呵欠。進竹林了,離老頭兒家還有一段路,這麽舒适寬敞的馬車正适合睡回籠覺。

穆瀾的個頭在南方人中顯得并不矮。馬車再寬敞,他躺着伸直了一雙腿,腳離林一川不到一尺的距離。

這小子定是故意的!林一川坐得筆直,手不時捏成拳頭,又伸開放在膝上。他腦中總想着穆瀾沒說完的話。越想越覺得惡心。他真是後悔,為什麽要和這小子一起坐馬車。

“哦,大公子如果不習慣與我同車的話,可以出去……坐車轅邊上看看風景也不錯。”這樣他還能睡得更自在一點。

坐了自己馬車,趕自己出去坐車轅?當然,他可以坐燕聲騎的馬,讓燕聲坐車轅……但是憑什麽?林一川本想出去騎馬,被穆瀾說破,就拉不下臉了。看着穆瀾躺得惬意舒服,自己卻正襟端坐,林一川心裏越發不痛快,忍不住就要去瞅一眼那雙眼皮底下的靴子。

像是回應。那雙腳竟左右搖晃了起來。

仿佛聞到了一股臭味,林一川再也忍不住,彎腰捏住了穆瀾的腳踝。

“你幹什麽?”穆瀾吃驚地睜開了眼睛。

腳上的靴子被林一川飛快地脫掉,揚手就扔出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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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瀾目瞪口呆。

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扔進了他懷裏。林一川瞪他:“賠你的鞋錢!”

“我,我我……”穆瀾簡直無語了。這麽不經逗啊!沒想到林一川愛潔到這般地步。關健是他的鞋沒了!他飛快地爬起來掀起了窗簾往後望,“停車!我的鞋!”

車沒有停。穆瀾又不能施展輕功跳車把鞋撿回來,氣得扭過臉道:“你要我穿着襪子去見我師父?”

林一川愣了愣,他倒沒想過這問題。

“曉得竹溪裏是什麽地方嗎?”

林家大手筆買下了杜家周圍的地,遍種樹木翠竹。林一川答得很是自豪:“拜我們林家所賜,你師父才住得着這片青竹環繞,綠樹成萌,淺溪繞行的清靜之地。”

“放屁!”穆瀾快言快語地說道,“拜林家所賜,竹溪裏方圓五裏荒無人煙!買塊豬肉都要進城!拜你林家所賜,小爺在先生家幹得最累最髒的活就是鏟豬糞洗豬圈!你讓我上哪兒找雙鞋穿?”

燃着憤怒火焰的眼睛生機勃勃,雪白的小牙咬着粉色的唇,竟說不出的漂亮。林一川突然發現,不論是笑還是生氣,都是穆瀾最好看的時侯。

“我問你,我上哪兒找雙鞋?”

見他出神,穆瀾用穿着襪子的腳踹了他一下。

“你竟敢拿你的髒腳踹我?”林一川回過神,又怒了。

“髒?”穆瀾低頭看了眼腳上套着的白色棉布襪子,氣咻咻地說道,“我才穿了一天一點都不髒!現在怎麽辦?沒鞋我怎麽去見我師父?你不怕誤了你的事?先說好,銀子我是不會退還你的!”

林一川想到穆瀾穿着襪子走路的模樣,心情突然變好了。他手指一伸,指頭上夾着張銀票:“一百兩,自己想辦法。”

一百兩!穆瀾深吸口氣,腦子飛快轉動。如果天天和林一川呆在一起,自己豈不是發財了?他利落地從林一川手中抽了銀票,轉怒為喜:“好好,我有辦法了!”

掀起轎簾,穆瀾沖着騎馬的燕聲說道:“要麽把馬給我,要麽你去幫我把鞋撿回來!沒鞋怎麽見我師父?”

遇到這小子他腦袋怎麽就沒轉過彎來?可以叫燕聲去把鞋撿回來,白費了一百零五兩!林一川懊惱不己。

燕聲瞅着自家公子不吭聲。

“拿了銀子自己想辦法,不準使喚我的人。要麽,把銀子還回來,給燕聲五兩銀子辛苦費。”林一川才不想讓穆瀾拿了銀票還輕松撿回鞋。

轉眼就想把給出的錢讨回去?穆瀾翻了個白眼放下了窗簾:“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自己想辦法。”

車停了下來。林間只有一條三尺寬的小徑,林家的馬車過不去。

林一川掀了車簾下車。回頭望着穆瀾,臉上毫不掩飾地挂着幸災樂禍的神色,一百兩能買來看穆瀾穿着襪子走路,也值了!

燕聲下了馬,背起了包袱。包袱裏有兩枝百年老參,一匣子香棕,見杜先生的禮。

穆瀾望着燕聲笑:“你的馬真好,牽過來我騎會兒怎樣?”他看向林一川,慢吞吞地說道:“穿襪子當然也能走。不過,我不保證路上會不會腳痛受傷……”

急着見杜先生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總有一天……不,等杜之仙給我爹瞧過病,我再不忍這小子!林一川哼了哼,把臉轉到一旁去了。

惡人尚需惡人磨。燕聲心裏浮現了這句話,趕緊悄悄給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麽?他把馬牽到了馬車旁,狠狠瞪了穆瀾一眼。

穆瀾利索地翻身上了馬,頭一昂:“走呗。”那神情活像大少爺出行帶了兩名小厮。

燕聲怒了:“你……”

“走吧。”林一川臉上看不出喜怒,他背負着手,很是悠閑地跟在了後頭。

燕聲跟在他身後,小聲地嘀咕:“少爺,那小子的張狂勁真讓人讨厭。”

“只要他能幫我們請到杜之仙回府,這回我忍他。”

燕聲立馬閉上了嘴。以少爺睚眦必報從不吃虧的性子,下回有那小子好受的!

騎在馬上,穆瀾伸手摘了片竹葉,抿在嘴邊吹出支小曲。

朝陽初升,林中薄霧升起,早起的鳥啾啾叫着。少年騎在馬上,只穿了布襪子的腳在半空中悠悠晃蕩,一曲小調吹得歡快無比。

清晨的風撲面而來,似乎還帶着竹葉的新香味兒。林一川情不自禁地吟道:“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荠菜花。”

穆瀾聽見回首笑着問道:“大公子住高樓穿錦裳,也向往這田居人家?”

有錢人家的公子哪懂得民生疾苦。不等林一川答,他速度說道:“家家都養雞鴨肥豬,遍地雞屎鴨糞。寧可食無肉,那是肉吃膩了才不想吃。不可居無竹,因為能挖了竹筍當菜飽腹。啧啧……村戶人家專挑不見一絲兒瘦的肥肉煮,只為了一口咬下去滿口油。我給你說,那荠菜團子吃多了拉屎都是青的!真的!”

真的……豈有此理!詩情畫意被穆瀾說得消失殆盡,林一川怒目而視。

穆瀾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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