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犯病
凡人總說,閻王嫁女兒,鬼才要。
因此,閻王不知吞了多少悶氣,活了幾百年後終于将女兒嫁出去,不過嫁的不是鬼,而是仙,一個無名散仙。
孟婆阿九丢下滿屋子嗷嗷待哺的鬼魂,跑到閻王府喝了杯喜酒,不過閻羅王畢竟吝啬,酒無好酒,阿九多喝兩杯,閻羅王心疼得橫眉瞪眼,使了幾個鬼差将阿九丢出閻王府。
十殿閻君個個都不好相與,閻羅王除去吝啬這點小毛病外,其他甚好。阿九被丢出前,拐帶了一壺新娘房內的酒,雖說不地道了些,也怪閻羅王自己去,他若大方些,她也不至于拐帶。
出府的時候,恰好遇到秦廣王,阿九笑了笑,袖子裏藏好酒壺,她不過晾着那些鬼魂個把時辰而已,怎地就遇到這位極不好相與的祖宗呢。
秦廣王管着人間凡人的死活,也順帶着管管那些人是否長壽,神仙長命,凡人短命。她遇到那些鬼魂的時候,他們總不知死活地怨怼她,其實她只負責熬湯,甚事不管,着實冤枉。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前提是先打招呼。阿九好死不死地手滑了下,酒壺頓時露出個腦袋,可見秦廣王的臉色有多奇怪,他捋須一嘆:“看來孟婆又被丢出來了。”
怪哉怪哉,阿九見他不惱,拔腿就跑。
回到孟婆莊的時候,那裏已經人滿為患,不對,地府無活人,該是鬼滿為患。
孟婆本是老婦人的相貌,可是第八任孟婆死得太早,魂飛魄散,渣沫都不剩,因此阿九替上的時候,仔細算算也不過四五百歲,正是年輕貌美的模樣,十殿閻君見不得孟婆貌美,齊齊出了馊主意,給了阿九一件衣裳,日日穿上,成了一個白發老妪,氣得阿九百餘年來不曾照過鏡子。
更可氣的是,總有貌美的小姑娘親切地喚她:“老婆婆……老婆婆……”
阿九常常氣得兩眼直翻,好在她自知自己活了幾百年,不與幾十歲的小丫頭一般見識。
壯漢來讨湯時,她總會多加半碗,因為怕人家忘不掉那些凡塵往事,再過孟婆莊時,要打她,她可打不過;遇到嬌滴滴的小姑娘,她會減少半碗,熬湯不易,不可浪費啊。
俊俏白面般的少年大多時運不濟,從孟婆莊過的時候,戰戰兢兢,我見猶憐,阿九怕他們眼睛疼,好心提醒道:“孟婆是斷袖,不喜小郎君。”
可惱的是話音剛落地,立時湧來幾個小娘子,膚色如玉,朱顏皓齒,阿九眼睛頓時一亮。可她眼睛裏進了沙子,好幾天都看不清人,許是又惹惱了幾位閻君,暗地裏罰她來着。
她阿九在地府裏東飄西蕩幾百年,倒有大半的日子眼睛裏迷着沙子,黃泉八百裏不見綠意,她想着要不要讓牛頭馬面在凡間帶幾顆種子回來,種上幾棵樹,免得她日日迷眼睛,熬湯都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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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馬面得了差事,自然盡心,只是幾日後,花種未曾帶回來,倒帶回來一個女子,駕雲禦風,仙氣缭繞,遠山眉煞是好看。
阿九眼睛又犯病了。
孟婆犯病,無藥可救。
牛頭馬面這類鬼差自覺得罪這位門神,久久不敢露面,只托新來的鬼差喚晴笙将在凡間找來的各色種子轉交給阿九。
阿九初聽這個名字,不大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晴笙晴笙,禽獸與畜生的相結合?初見人家,不大好問,阿九便默默記下這個問題,待過來百來年的再問清楚,凡人總說學而時習之,不恥下問。
雖說她年長晴笙幾百歲,也可将她捧作老師來請教一二的。
孟婆莊什麽不多,就惡鬼多,日日都要來無數個。人間為陽,地府為陰,他們口中說不喜此地,偏偏賴着不走,他們大多要去地獄接受懲罰,便不想走,孟婆無甚可招待,唯有一碗湯。
愛恨癡怨愁,一碗湯下去,保準你開顏。
情根深重的癡情鬼,一碗湯不行,便兩碗湯,總會忘記的。
只是近日阿九被晴笙荼毒後,見人都帶三分顏色,有個小娘子多喝幾碗湯,叽叽歪歪不願走,她惱了,直接将人踢過奈何橋,嘀咕道:“湯也要錢,喝了便喝了,這裏又非客棧……”
話未完,扭頭又見到該死的鬼差晴笙,黑袍白膚,眸色秋水,神色如天水,蕩不起一絲微漾,端着清高,孟婆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又重了幾分,“晴笙啊晴笙,您老有何貴幹,不去人家抓鬼,往我這裏跑得這麽勤快。”
唉,她的眼睛約莫着沒個百餘年只怕好不得。
語氣何其無奈,晴笙只當未聞,伸手時空中浮現一個黑色袋子,裏面裝着人間帶來的花種,順勢丢給她,道:“你的前任沒告訴過你嗎?八百裏黃泉無一片紅花。”
阿九翻眼:“我種綠葉。”
晴笙:“……”
阿九又道:“我沒有前任,別污蔑我,第八任孟婆死得太快,遺言來不及交代,就連孟婆湯都是我自創的,喝的那些鬼記憶反而更清楚了。”
她翻了翻種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頗是嫌棄道:“這種子這般難看,晴笙啊你莫不是拿石頭糊弄我,我要人間最好看的。”
“這是人間的牡丹花,開花可見傾城色。”晴笙抱臂,似看鄉下未見過世面的老婆子那般望着阿九。
阿九頭疼,再擡眼看晴笙,薄薄的紅唇,冷豔之色,煞是誘人,她抿了抿唇角,眼睛又疼了……
她急忙閉着眼睛,胡亂道:“牡丹花不好看,你且去帶着綠色的花來,養眼。”
那片紅唇在眼前晃來晃去、晃來晃去,阿九心中無限憂郁。
“人間只有綠葉,沒有綠花。”晴笙油鹽不進,清冷如星的目光落在八百裏黃泉上。
美人憂郁,該是楚楚可憐之色,阿九這些年見過許多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娘子,甚至拽着她的衣袖要再見郎君一面,情之一字誤人子弟,難不成這個禽獸,哦不,是晴笙也應情而傷感?
她念叨着,又來一位小娘子,頸間一道紅痕,約莫是吊死鬼,好在舌頭未吐出來,并不吓人。哭泣間面色如潮,幾欲不能自持。阿九好心遞過一碗湯過去,示意她趕緊喝了,趕緊投胎,忘了人間負心人。
小娘子依舊在哭,皓腕纖細,捧着湯,哭道:“老婆婆,這……能不能不喝……”
晴笙神色木然,動也不動。
阿九眼睛眯成一條縫,被人踩到痛腳,眼睛又疼,着實有氣無力,道:“不能,再哭我讓人鎖拿你情郎過來。”
小娘子哭得更加厲害,阿九蹙眉,此情此景,她已然習慣了。她繼續眯着眼睛等着小娘子哭,哭得沒力氣就該面對現實,這智商着實不高,炮灰女配的命,難怪早死。
晴笙無法忍,聽了半刻,上前掐住小娘子下颚,擡手将孟婆湯灌了進去,揮袖将小娘子送過奈何橋,一陣黑影後,瞬息不見哭唧唧的小娘子。
阿九眼睛眯不住了,驚嘆道:“這樣會遭天譴的。”
“天譴下來,十殿閻君替你擋着,你小小孟婆不用歷天劫過天譴。”說話間,晴笙雙目從容睜着,長眉舒展,風華內斂,阿九忍不住多看一眼。
就多看一眼,美人養眼,可惜眼睛又疼了……這個美人有毒!
于是,阿九改盯着那一縷漸漸消散的黑影,暗暗替十殿閻君祈禱,天譴天譴,記住你若下來,一定先去找他們,他們有權、他們有法力、他們有土地,不像我這小小孟婆莊,全是黃沙,日日迷眼睛,頗不好受。
晴笙又去人間捉鬼,不知何故,地府裏的惡鬼總喜歡往外跑,阿九熬湯的時候就在念叨着,人間有什麽好,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一分神就被仇家給滅了,地府多好,沒人動刀,雖說冷清了些,但可以長命百歲。
那些花種灑在黃泉裏,只見黃沙蓋了一層又一層,哪兒見種子冒頭,別說紅花,連根黑葉都看不見,簡直怪哉。
地府與人間不同,一陰一陽,且極其寒冷,約莫着比阿鼻地獄要好上半分,若是陰陽調和半分,也是不錯,阿九便日日念叨着牡丹開花,久了便覺得堵心窩子。
孟婆莊裏多是死物,大多是上代孟婆傳下來的,據說是也是她拐帶而來的。阿久也學着從地藏王菩薩那裏騙來一玉琴。
琴通體碧玉,流線瑩潤,阿九不會彈琴,時不時撥弄着兩下,那些鬼魂聽聞後,受不了這番折磨,喝湯的速度比以往急着投胎的鬼魂還要快,撂下碗就跑,都不用阿九三催四請。
日子久了,阿九從牛頭馬面那裏借來人間的琴譜,有模有樣的學了幾年,鬼魂當作耳旁風吹過,琴靈實在無法忍受,鑽出來跪在阿九面前,聲聲求她勿要再學,她實在無法裝聾作啞下去,太難聽了。
阿九三天兩頭無趣,找些樂子來消遣,竟不想玉琴裏藏着琴靈。她本有些瞌睡,被琴靈驚醒,打了哈欠,琴靈長得如花似玉,長腿細腰,水靈靈的似畫上的仙子,她多看一眼,眼睛竟不疼。
所以她留下琴靈,取名雲深,有句話好像說雲深不知處,故而她覺得好聽,就拍板定名。閑來無事,讓雲深彈一曲。
黃泉路上只一間屋子,便是孟婆莊。屋子裏有桌椅板凳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有的都有,沒有的騙也要騙來。
正當她四肢并用地爬上桌子時,孟婆莊的大門被人推開,來人緩步走近,數年不曾更換的黑袍,玉簪秀發,衣擺微微帶起涼風,玉容紅唇,蓮步輕移。
阿九愣住了,覺得晴笙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口上,砰砰跳了幾下。她眨了眨眼,拼着眼睛不要的痛苦多看幾眼,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忍着轉頭時,晴笙砰地一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方才走得虎虎生風,怎地說倒就倒。
驚得滿屋子死物就要幻化成形,出來瞧瞧地府新晉第一美人。阿九記得晴笙沒來地府之前,第一美人是閻羅王的女兒,嫁給一位糊塗散仙,跑去天庭逍遙快活。
阿九爬下桌子,一顆熱騰騰的心涼了半截,望向倒地的晴笙,眉眼深遠似個谪仙。這人長得太好看,睡着都能如畫一般,落在地府頗是可惜,阿九心生憐惜。
她無端倒下,定是受了傷,約莫着是捉鬼時,鬥不過惡鬼。
阿九想着嘆了口氣,鬼差的命可不是好命,也不知得罪何人撿到這般悲慘的差事。她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得天獨厚,靈識清晰超過常人,身體強壯不曾受過傷,第一次瞧見人受傷,又不知傷在何處,着實是個麻煩。
頭疼欲裂地望着晴笙的身體,雲深跑過來湊熱鬧,眼睛裏透着精光,嘆道:“她身上有仙氣,地府裏竟然能看到自帶仙氣的鬼差。”
雲深跟着地藏王菩薩幾千年,懂得自然比孟婆多。屋子裏的死物有些躁動,阿九費解,不過這個時候眼睛不疼了,她上前捏着晴笙一縷頭發,欲扒光她的衣服看看她身上可有傷痕,也好治傷不是。
想着便去做,手伸到衣領的時候,那些死物更加蠢蠢欲動,阿九自然而然地将這幫死物歸結為‘好色之徒’,楚廣王那裏騙來的墊桌子的焦石、判官那裏弄來的一根做擺設的筆,以及黑白無常那裏哄來遮擋風沙的半壁屏風,一個個時間久都有了靈識,日日窺探她不夠,此時竟然如此興奮,如此好色,不可饒恕。
阿九揮手,數道靈光封住他們的眼睛,讓你們看去,封閉靈識後,做死物吧。
自此莊內頓時安靜下來,阿久湊過去,嗅了嗅鼻子,香氣襲人,她又湊了湊,香氣更加好聞。再眨眼,望見晴笙失去血色的唇角,不如前些日子好看。此時她虛弱得很,不過看上去,香軟度恰好,不如吃上看看。
她忘了件事,孟婆莊內還有琴靈雲深,眼下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孟婆,想起她時常與鬼魂說的話:“孟婆斷袖,不喜小郎君。”
那這是喜歡小娘子?雲深眼睜睜地看着阿久的鼻子,一寸一寸地挪動,最後碰到了晴笙的鼻子,她羞澀地捂住眼睛,地藏王菩薩清心寡欲,她何時見過這般香豔的畫面。
作者有話要說:孟婆只搞事不追鬼。
阿九急需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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