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或玉……別怕

任歲遷依舊沒有言語,他将手中那張人皮輕輕放下,平平整整地攤開擱在腳邊,轉而站起身來,再次将那把幽綠石刀握在掌心裏,高高舉過肩膀,任由那碧色淺光将半張淡漠的面頰照得透亮無疑。

“厲鬼刀,很早之前只是一把用以觀賞的石刀。”晏欺放眼望向任歲遷道,“後來沾了活劍族人的鮮血不受控制,便成了能夠撕裂人魂的兇煞邪器。這東西……按道理該是被聆臺一劍派的上層人物封印在聆臺山內,永遠不得示于人前,如今到了任歲遷手裏,想必中間定有一段淵源。”

薛岚因回頭道:“那現在怎麽辦?我們趁他二人內鬥,把劫龍印搶過來?”

晏欺橫他一眼,道:“你過去,拿臉擋刀?”

薛岚因遠遠瞧了一陣任歲遷手下綠光泛濫的龐大刀身,咽了咽口水,道:“我去就我去吧,吹得那麽厲害,誰知道那玩意兒是不是真家夥呢?”說罷挪起腳步就要動身上前,卻被晏欺伸手一把扯了回來,恨聲斥道:“你給我站住!”

下一刻,厲鬼刀應聲下落,泰山壓頂一般,攜一路幽森陰冷之氣堪堪斬向元驚盞那縷仍在喧嚣不斷的殘魂碎影。

他自然不甘心。

劫龍印雖說是任歲遷費力自北域找尋來的,但這一路陪着演戲還要飽受劇毒侵蝕之苦的人,卻一直都是元驚盞本身。

他怎麽可能甘心?

“任歲遷,你……瘋了!你必然是瘋了!你敢背叛我,今後……今後整個誅風門,都将與你一人為敵!”

黑暗無形中,獨有元驚盞一人的咆哮聲響震徹地底大半邊靜谧無聲的茫茫長空。

“任!歲!遷!你這混蛋,你居然真的敢……”

任歲遷面色陰冷,似一潭毫無起伏的死水。他随手拿起的巨刃,再落時又是一刀割在流魂喋喋不休的一張嘴上,磨得飕飕作響,倘若細細聽來,便會發現那是人魂慘遭撕裂的微妙聲音。

厲鬼刀名副其實,斬人還是斬鬼都不在話下。饒是薛岚因天大的膽子,在後方都難免看得面生膽寒,生生将腳下步伐止住,轉回望至晏欺忐忑不安道:“師父,你說的這把刀,好像是有點真!”

“不是有點真,是真能要你命。”晏欺懶得和他打馬虎眼,側身扶過石壁緩緩站穩腳跟道,“走了,做好準備。”

薛岚因看他磨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不由心頭一跳,當場哽咽道:“幹什麽?師父你要沖鋒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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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欺一胳膊肘撞上他後背道:“兩條腿白長的?沒法打,趕緊跑啊!”

薛岚因“噢”了一聲,會過意來,方要彎腰将晏欺馱回背上直接跑路,耳畔乍然一聲鈍響,師徒二人同時回過頭去,便見那任歲遷最後一刀淩空驟落,須臾将元驚盞支離破碎的幾縷殘魂斬為一片虛無。

——他甚至連再次開口呼痛的機會都沒有。

薛岚因不寒而栗道:“這個任歲遷,厲害啊,以往真是小看了他。”

“人瘋起來,自己都殺,何況區區一個同伴?”晏欺重重拍上他肩膀,道,“別管了,快走!”

薛岚因趕忙伸手扶在晏欺腰際,道:“手給我,我背你……”

“走!走到哪裏去?”話正說至一半,偏又聞得身後一聲巨喝,任歲遷一手将厲鬼刀扛在肩頭,另一手則捏了整張松軟的人皮,腥/稠的膿血順着指縫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淌,遠遠望去,恰似一只飲血止渴的無情厲鬼,周身莽莽戾氣直逼人咽喉。

晏欺心道不好,這老狐貍三兩下砍死自家同夥,魔爪鐵定預備着朝薛岚因再伸過去。故而他想也不想,反手将薛岚因朝後一推,單指凝聚氣場,頃刻便在任歲遷與他二人之間拉開一道結界,道:“任歲遷我來擋着,小矛你拿了劍鞘往下直走,到點了自然能尋到刀身在何處。”

言罷攤手一抛,正将涯泠劍鞘垂直抛入薛岚因臂彎,打了個轉,見這混賬小子還在一人發愣,不由微微加重了語氣,怒聲催促道:“走啊,傻站着幹什麽?”

薛岚因咬了咬牙,心下一橫,幹脆狠狠上前握了晏欺手掌道:“你人在這兒呢,讓我往哪裏走?”

晏欺讓他一句話生生哽得一震:“你……”

“說了要一直和你一起,我再食言,又和混蛋有什麽分別?”薛岚因緊緊攥着晏欺骨節分明的一只纖手,晃了一晃,看似輕松無畏道,“了不起他任歲遷一刀下來,把我倆都劈成一灘肉泥,下輩子投胎轉世,還能做一對好師徒。”

晏欺先是一怔,随即迅速将手掌自薛岚因手心抽離,很是僵硬古怪道:“……誰,誰想跟你做好師徒?”

薛岚因大聲道:“我想,行不行?”

晏欺劈手将劍鞘奪了過來,道:“……我不想。”

說罷,抓握劍鞘尾端朝外一掄,正巧迎上任歲遷逆風襲來的厲鬼之刀,刀刃與鞘身蠻力相弧碰撞,瞬間撕開一片灼人火花,于那大片模糊不清的黑暗之中,倒像是無意燃了一盞明燈。

薛岚因尚還沉浸在晏欺那一聲“我不想”中無法自拔,待好不容易回神過來匆匆一瞥,便見那涯泠劍鞘硬生生扛下厲鬼刀如狼似虎地狠厲一斬,過不多時,竟左右顫了一顫,從中斷裂開來,“铮”的一聲折為兩半,落地霎時彈飛數尺之遠,而與此同時,晏欺竭盡全力撐開的一道結界亦随之碎為沙礫,眨眼毀滅于無形之中。

誰曾想,區區一把聞所未聞的厲鬼刀,居然有這般毀天滅地的能力?

薛岚因算是開了眼界,有些渾渾噩噩的,囫囵之中伸手一攬晏欺胳膊,卻是無意抓回了一手黏稠的猩紅。

“師,師父?”薛岚因一下就慌了,趕忙偏頭去瞧晏欺狀況,但見他臂間經脈血管皆被驟來刀氣震得四分五裂,一時連那斷半截的劍鞘都沒能握穩在手裏,朝後微一踉跄,靠回石壁之間,吊了小半口氣,連話都說不完整了,直瞪着薛岚因道:“讓你走你還不走?我拼一條命趕過來救你,就是這麽等着看你死的嗎?”

薛岚因只覺頭頂一道幽光一閃而過,便知是那索命一刀又在不斷下落。

——他一路至今千算萬算,唯獨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在地底下。

無論任歲遷、元驚盞還是谷鶴白,都在争先恐後地想取他性命,而其大概的原因,他思前想後也只能勉強腦補一個大概。

讓他疑惑不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然而在這最後的彌留之際,他腦中排山倒海的一片混亂與喧嚣,也不知是哪來一股勇氣,催使他,驀地喊出一個極度陌生卻并不繞口的名字。

“或玉……”

晏欺那雙渙散的眼睛一下就睜開了。

薛岚因卻并不知道自己喊出了什麽。他還在疑惑自己為何會莫名其妙地叫出這兩個從未聽聞過的奇怪字眼,偏又在擡眼一望晏欺表情的同一時間裏,輕易捕捉到了一絲彌足珍貴的訊息。

他覺得自己找閻王借了十個膽子。在厲鬼刀極速朝下墜落的一剎那間,他湊上去,将晏欺連頭帶手一并揉進了懷裏。

“或玉……別怕。”薛岚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耳邊說道,“要死就一起死了罷,橫豎都是一刀的事情,又何必分個你我先後呢?”

晏欺被他捂得嚴嚴實實,雙手卻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早已精疲力竭,甚至連擁抱薛岚因的力氣都沒有。

——又或者說,他壓根不存在那樣的勇氣。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便一直處在被動的地位,不斷逃避和推拒自己的感情。他強迫自己活得清心寡欲,到頭來,什麽都沒剩下,什麽也不曾擁有。

而今被薛岚因實實穩穩地摁在胸前,晏欺才在數十年來的虛無空洞中尋回了一點自我。

然而在實際上,他馬上又要面臨着失去,就好像……一開始就未曾得到一樣。

晏欺閉上雙眼,只聞得耳畔渾厚刀風落如急雨,擦過石壁上方,徑直朝着薛岚因的後背方向滾滾而來——正當他師徒二人以為死期将至的短短一瞬,半空中忽有寒光猝然一現,似雪漫長空一般,霎時将周圍一衆殘岩碎石凍至僵冷如冬。

薛岚因很快意識過來,擁住晏欺一個側身朝外翻滾數尺之餘,恰在厲鬼刀落下的須臾片刻,一把銀白長劍橫穿而過,其刺目光芒幾近在暗無天日中燃燒起火,卻亦在飛馳前來的半路途中留下大片雪漬,險将原本暢通無阻的路線直接冰封至死。

那是……涯泠劍!

晏欺倏地睜眼,便聽頭頂數尺高處陡然響起一道人聲道:“晏先生,接劍!”

恰在此時,薛岚因已替他一手奪了過來,穩穩抓過劍柄順勢朝外一掃,三尺驟寒登時化作淩然劍風與任歲遷手中幽光如潮的厲鬼刀相互碰撞。

一時之間,金屬與頑石,便似那孤狼與猛虎,利爪獠牙招招直逼人命門。涯泠劍被薛岚因一人握在手心裏,雖說不上是運用自如,但在一揮一收的每套動作當中,都是不可抵擋的萬鈞之勢。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一份力量。

薛岚因此人,做什麽都只是個不盡人意的半吊子,然其天生底子深厚,膽大又敢妄為,故而出劍從不拖泥帶水,收劍亦是力敵千鈞,周身氣場渾然自成,頃刻将那落至一半的厲鬼刀擊退尺餘之距,生生脫手自任歲遷掌中橫飛出去,蠻力砸回石牆頂端,铮铮聲響當即駭得不絕于耳。

下一刻,雲遮歡與從枕二人恰從高矮不一的石縫最裏端冒出腦袋,一人手持一枚匕/首,迎着厲鬼刀集中泛光的方位垂直扣壓下去,一左一右徑直貫/穿任歲遷毫無防備的雙肩,緊接着朝外猛一撕扯,頓将其兩邊半片肩胛骨絞得粉碎無疑,鮮血還沒能迸發出來,人已經咬牙連連慘呼出聲。

薛岚因見狀不由大喜,三步并作兩步跟了上去,一劍揚起直指任歲遷咽喉道:“……從兄,雲姑娘,你們怎麽找到這裏的?”

雲遮歡擡起一腳碾過任歲遷頭頂,硬是逼他折身跪了下去,幾近是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倆死不要臉的中原人,算上一個谷鶴白,至今下地了沒找着影兒,愣是将我們耍得團團轉,好在一路上有把光劍頂着用,不然一直全靠摸瞎,怕是得困上個一年半載!”

薛岚因驚疑道:“怎麽,谷鶴白到現在還沒現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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