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咱師徒對啃,不吃虧
晏欺眯了眯眼睛, 并未回話。
下一刻, 薛岚因只覺胳膊顫顫一松,胸前半片衣襟已被晏欺一把攥在手裏,連帶着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懸在半空中, 像只折了腰的巨型木偶。
晏欺低頭看着他,他亦目不轉睛地回視。
清冷淡薄的面容近在咫尺,雪白的鬓發順着額角披散在薛岚因頰邊,似一雙帶了鈎子的纖手, 在上下反複摩挲撩撥。
“你在跟誰說話,薛小矛?”晏欺涼聲道,“眼下這番年紀了, 還要為師教你何謂禮數麽?”
他離得這樣近,軟薄的一襲輕衫貼着一層白淨的裏衣,隐隐約約之間,還攜了長行居內特有的一絲半縷蓮香。薛岚因睜眼, 是他柔和卻故作尖銳的側臉, 閉眼,亦滿目皆是他衣衫褪半時如雪光潔的肩背。
薛岚因眼角顫了顫, 深吸了一口氣。片刻,下颌微微上揚,終貼上面前晏欺兩片冰涼的薄唇。
晏欺攥在薛岚因胸前的五指驟然收緊。薛岚因卻只是輕輕掠過去,繞着唇線繃直的邊緣,蜻蜓點水地沾了兩下, 随後并攏指節緩緩向前撫上了晏欺的心口。
“師父的心結,是這個麽?”
晏欺薄唇微抿,指間力道亦在同一時間裏漸漸趨向于僵直。
薛岚因揚起手,自晏欺鬓間随意撩過一縷發絲,置于唇下,擡眼道:“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晏欺皺眉,胡亂将他手腕拂開,怒斥道:“薛小矛,你再這樣,我……”
“師父為何不願見師祖?”薛岚因不予理會,繼而支起半邊腰身,不依不饒地貼上前追去問道,“為何甘願呆在結界裏,任由修為散盡……唔!”
話說至一半,胸前衣襟倏地一緊。晏欺栖身上前,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堵住了他尚在喋喋不休的嘴唇。
薛岚因被他推得陡然朝後一仰,悶哼一聲,脊背重重磕在床榻邊緣突起的沿上,散架一般的疼,唇齒間劇烈摩擦的觸感卻因這番無端的撼動顯得格外清晰了然,他稍稍側過耳面,甚至能将晏欺每一次急促而冰冷的呼吸都數得一清二楚。
晏欺不是在吻他,而是在咬,或者說……就是在純粹的洩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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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身并不擅長與人之間的親近方式,也壓根沒準備與人有半點親近,這般急切、兇猛、而又不成章法的侵/襲與掠奪,于薛岚因而言,實在過于慘烈。
這小子混賬了大半輩子,除了偶爾吃飽了撐得喜歡沒事去調戲自家師父,還真沒這樣反被人硬生生狠摁着胡亂親吻過。起先他還有所意識地掙動了兩下,試圖引導晏欺兇利的唇齒能往回收一些許,及至後來嘴裏麻得沒了感覺,連帶着三魂七魄各自去了一半,幸存下來的另一小半,偏像是在布滿煙塵的腦海裏燃了一把大火,忘我似的,将長久以來沉澱在心底最深處的一份記憶撕扯開來,露出彌足珍貴的一片小角。
——
“你叫什麽?”
“喏,你看這兒,這兒不寫着,這麽大三個字,你就沒注意過?”
“……我瞎。”
“行,那你摸,總能摸清楚吧?來來來,手伸過來……”
“薛?”
“繼續。”
“小……”
“哈哈,繼續!”
“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麽摸出來的?也成,依你的,從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薛岚因猛地睜開眼睛,混亂中,急忙張開唇縫,有些含糊不清地喚了晏欺道:“或……師父!”
晏欺渾身一顫,當即将他一掌自身邊推離開來,卻沒使多大手勁,僅是在二人之間堪堪隔開了一小段心照不宣的距離。
黑暗中,一人半仰倒在床頭,一人靠坐在床尾。
彼此似都藏有一份難以吐露的沉默與困擾,可偏偏誰也沒先壯着膽子去開這個口。
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即醒即碎的幻夢。二人在潛意識裏,都清楚你來我往的交纏親吻意味着什麽,但說到底,他們好似更願意将真相踩在腳下,埋沒在地底,讓割裂了的情緒醉倒在鋪天蓋地的爛泥灘裏,自此無人問津。
自此無人問津。
……亦或是,壓根沒有邁開腳步的那點勇氣。
夜晚将雕窗外最後一縷光線吞噬盡了。夏至過後的酉時總頻繁生着沉悶的霧霭,像是天空敞開大門呼出的一口白氣,灼至人心的每一處裂縫都在蒸騰。
薛岚因微微喘息着,倚在薄毯上,仰頭去看晏欺黯淡光線下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那是一副缱绻與淩厲并存,似矛盾刻意沉浮,又似平板無波的鋒利五官。
狠,是水滴融在心底的;柔,卻是刀在往骨子裏刻。
薛岚因動了動嘴唇,唇角還隐隐沾了一絲未試幹淨的水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只覺像是沾了口糖,甜的有些發苦。
“我……沒法去見他。”
呼吸可聞的大片寂靜裏,晏欺突然開口說道:
“……見不了他。”
“啊?”薛岚因愣住了。思慮一番,慌忙将紛湧而出的雜亂心緒收斂回去,才恍惚想起晏欺所說的“他”,是在指秦還。
“師父一生為人正義剛直,從不屑與任何邪門歪道為伍。”晏欺木然靠牆坐着,單薄的背影正似桌案間被微風卷起的紙張,“自他以身破解劫龍印那日起,我便立誓過後不會再動用哪怕一招半式的禁術。”
薛岚因沉默片刻,道:“但你食言了?”
晏欺道:“嗯,我食言了。”
薛岚因想了想,猶自靠近去了幾分,道:“何謂禁術?與衆不同,便是禁?武功蓋世,便是魔?”
晏欺搖頭淡道:“尋常人之生老病死,不過是劫,但若要強行逆了,便成了患,及至後來違背生死輪回之理,那就是魔。”
“那師父……”薛岚因眯了眼睛,貼在晏欺耳畔低道,“是逆了誰的劫?”
他心裏早該有這個答案,只是沉溺得久了,便擅自蒙了層灰,不刻意去揭,也就難得再重見天日。
“是我?”
“是我,對不對?”
他接連問了兩聲,都無人應答。
半晌,只聽晏欺一聲徐徐輕嘆,道:“原西北誅風門自創立之前,曾遺有一攝魂術法名為遣魂咒。施術人可借此法逆亡者命途,保其一縷散魂長久不滅,繼而有機會再世為人。”
薛岚因神色發緊,凝神望着他,不由自主道:“你用遣魂咒救的我? ”
“是。”晏欺閉目,聲線平緩道,“當初我跌落洗心谷之後,得過你一段時間的照料。衆所周知,那片神域本是歸屬聆臺一劍派的管轄範圍,後有鑄劍者欲向莫複丘讨要活劍血液來打造神兵,莫複丘起先不允,但經雙方激烈對峙之後,決定拟定契約來解決問題。”
薛岚因驚詫道:“那我就這麽直接被莫複丘給賣出去了?”
“不止,契約一事,只不過是個幌子。”晏欺面有疲憊,似在敘述着一件實在不願憶及的舊事,“聆臺一劍派想要單方面獨占活劍血脈,所以趕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先行前往洗心谷底取走了你的性命,事後對外宣稱是看管不利,導致你失血暴死當場。”他聲音停了停,有些顯而易見的哽咽與沙啞,良久過去,方低淡出聲道,“你那天……突然就沒了蹤影,我繞着洗心谷找了很久,最後只在莫複丘劍下尋到你半顆腦袋,我……”
薛岚因只覺脊背狠狠一涼,險些失聲道:“腦袋?我是被人大卸八塊了還是怎的?什麽仇什麽怨?”
晏欺不答,只木然道:“後來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疑心事情的主使是莫複丘本人,他一直矢口否認,但又不曾推脫罪責,争執不久,便成了武力對峙。那時我傷勢本未痊愈,加之洗心谷周圍氣勁與我所修內功全然相斥,便于陰差陽錯之下解了禁術束縛,失控屠殺了聆臺一劍派整個門派。”言語之間,他面色鎮定而又決然,仿佛一手屠殺百人,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自此之後,根骨既定,魔心難消,幹脆催動遣魂咒保下你一縷魂魄,結成肉身,活至今日,也不過是記憶有損罷了。”
“但在同時,你也難免遭到了各方人士一路追殺——幸而途中得師祖相助,才有機會遠逃至北域一帶避世十六年,對麽?”不等晏欺開口,薛岚因已是沉沉出聲說道,“這樣重要的事情,師父為何從不願向我提起?有什麽一定要瞞我到底的理由麽?”
晏欺鳳眸微睜,目光黯淡道:“……沒有。”
薛岚因擰眉道:“師父又騙我。”
晏欺呼出口氣,仍是道:“沒有。”
薛岚因道:“你這段話中間,究竟省略了多少過程,嗯?”
晏欺沉靜道:“沒。”
薛岚因默然片晌,忽想起方才腦中一閃而過的那段對話,便彎腰朝前挪了寸許,伸手貼過晏欺手背道:“行,你不說也沒關系。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不肯去見師祖?”
晏欺将手臂往回抽了抽,刻意避開他道:“我失信于人在前,屠人門派在後,正邪本一念之差,但自古亦如同冰炭……”
“師父後悔救我了?”薛岚因向來不愛聽這些大道理,故想也不想,直截了當地打斷他道:“……是這樣嗎?”
此話一出,聲音戛然而止,二人亦是不約而同地愣住。
薛岚因也不知怎的,口無遮攔就問出來了。心裏卻道,人家破禁救都救過一次了,還有什麽後悔可談的,這麽一問來,不就像個不知恩情的白眼兒狼嗎?
晏欺卻是聲音一頓,驟然擡眼,有些無措地凝望向薛岚因咄咄逼人的面龐,似動了動嘴角,終沒能開口說出一字半句。
師徒二人一時無話。
看似是相互對視着的,兩雙眼睛卻各自遠望着別方,連帶着心神也一并飄飛出竅,随了一室夜光碎裂至無影無蹤。
——然後當真就這麽固執地瞪了一晚上。
晏欺一度覺得,薛岚因像是一頭初生莽撞的小牛犢子,膽子比肉還粗,逮住什麽便敢問什麽。有些事情,他交代不來的,便随口糊弄過去,這小牛犢子偏要往歪了想,到最後晏欺原是準備開口的,也硬生生讓人一句話給堵回去了,再難發出聲來。
可正巧了,薛岚因那頭卻認為晏欺也是倔得厲害。分明像是瞞了些什麽,要說出來,偏又不肯說得透徹,故而晏欺闡釋得雲裏,薛岚因只能聽在霧裏,事後如要胡亂猜測,便能逢上晏欺裝聾作啞,若還想再問什麽,只會再吃他一份冷冷的閉門羹。
要真用一種動物來形容晏欺,薛岚因覺得只能是王……烏龜,瞧那外殼兒重巒疊嶂似的厚,輕拍那麽一下便死命往裏縮,不是烏龜是什麽?
可是他想歸想了,終不能沖上去替人把殼兒給扒了。
這會兒一人呆怔着,只想反手給自己一大耳刮子,可惜又下不去手,磨蹭了半天,愣是瞪一雙大眼睛一直怄到了天亮,及至次日晨時,待晏欺終于倒軟榻上睡過去了,薛岚因才長長舒出口氣,低頭揭了張薄毯給他蓋上,随後輕手輕腳地翻身下榻,頂着一臉烏青小步挪出了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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