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焚蓮猛地睜開眼,他什麽都沒做,只是睜眼看了那麽一眼,晏無咎眼眸就有些微僵。

但晏無咎的笑容只停滞了那麽一下,下一秒就笑得好不絢爛無害,輕輕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這麽兇,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講究戒嗔癡之心嗎?怎麽我叫你禿驢,你這麽生氣?”他又叫了一遍禿驢。

“我沒有生氣。”焚蓮重新閉上眼睛,不動如山,從容淡漠地說,“但你如果再這麽胡亂說話,我會讓你知道,出家人不生氣的時候,是怎麽讓人生氣的。”

晏無咎的笑容不知不覺收斂了些,眼裏帶些好奇,還有意味着記仇的小本子上又添了一筆的冷厲忌憚。面上卻似笑非笑,不甚在意:“你打算怎麽讓我生氣?”

這次,他沒有叫禿驢了。

顯而易見,晏無咎繼陰險記仇,毒舌作死,笑裏藏刀之後,又露出一個本性,他還能見風使舵,看人下菜。

焚蓮睜開眼睛,靜靜地看着他:“你小時候犯了錯,父母是怎麽懲戒你的?”

晏無咎琥珀茶色的眼眸看着他,搖了搖頭,散漫輕佻:“我沒有被懲戒過。”

這是實話。兩世裏,都沒有人打過晏無咎一下。即使是輕輕的象征性的威脅,也沒有。

這個答案,但凡認識晏無咎的人沒有一個會感到意外,即便是他長成現在這樣嚣張跋扈不管不顧的性子,也沒有人舍得懲戒他一下。

就連此刻,他這樣看着人,沒心沒肺搖頭,眉眼之間顯而易見思量着不懷好意的念頭,也只叫人覺得清狂又無辜。再氣得牙癢癢,也只是想咬一口,還要小心不讓他真的疼。

焚蓮的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真切想法,平靜地說:“即便是寺院裏的小沙彌做錯了事,也要被打掌心打屁股的。你選哪一個?”

“你敢!”晏無咎眼裏那一點用來藏刀的笑意也轉為兇狠,眼睛微瞪淩厲地看向他。

焚蓮喉結微動,眼裏微微失神,立刻不動聲色閉上眼睛,默念了一句經文。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寡欲無情:“阿彌陀佛。我受你外祖所托,護你三年周全。你莫要鬧,我便不會打擾你。你若是招惹是非,我受人所托職責所在,必要管教你的。”

晏無咎怒不可遏,但卻清楚知道這事無可更改,冷冷瞪着這禿驢。一時無話可說,胸膛深深起伏了下,反倒是笑了。微微上挑的眼裏分明狠厲矜傲,可那用以承載的笑容固然輕薄不屑如刀,在那張臉上,卻呈現出幾近叫人神魂颠倒的豔色來。

焚蓮只看了一眼就側過身去,聲音冷靜淡漠,宣告:“我法號為焚蓮。你喜歡叫便叫,不喜歡叫也沒關系。今後你若要對人發脾氣,只能在我在場的時候發。這天下有本事,脾氣比你還壞的人有很多,你若是出了事,喜歡你的人,你的親人們又能怎麽辦?”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平和如檀香裏誦念經文一般,心如枯井。

說完了這些話以後,他便沒有再看晏無咎一眼。自己尋了庭院一處視野開闊的角落,兀自打坐修行。

然而,無論晏無咎有何動靜,不管他試探地走去哪裏,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那個叫焚蓮的禿驢,在不遠不近的某個地方坐着。

那道月白色的僧衣一動不動,就像真是晏夫人自廟裏請來的一尊護身佛。

晏無咎毫無意義嗤笑了一聲。

“和尚,只要是人就總會死的。規規矩矩坐在家裏,也會因為房頂塌了被砸死,夜裏吹了陣風可能病死,走在路上不惹事也可能被人砍死。連不小心吃了一口東西,都可能噎死毒死。既然都要死的,我為何不順從心意活得暢快自由些。”

更何況,晏無咎已經死過一次了。除了有些寂寞,并無其他感覺。

他回身欲走,剛一擡眼,便看到本該在身後遠處房頂上的焚蓮,眨眼就出現在他面前,距離他半步遠。只差一點就要撞上。

和尚的臉上一如既往冷厲淡漠,那雙眼睛極黑,如同天邊烈火映照的夜空一般不祥,聲音卻很輕:“天災**,是無可奈何,但只要有心避免也是可以做到的。若是自己不管不顧,随便死在了別人手裏,不如你告訴我,我親自了結。”

晏無咎看着那雙黑暗的眼睛,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直到一雙溫熱的手覆在他的額頭,緩緩遮住他的眼睛,才發現自己幾乎連心跳都一塊僵冷。

他聽到一聲嘆息,孤絕平靜,遙遠淡淡,卻有些暖:“無咎……如果我救不了你,我會親手殺了你。”

那雙手拿開了,眼前的人依舊單手執佛禮,又是冷冷淡淡斂眸閉眼。寶相莊嚴,四大皆空。

前方的路被他讓開來,晏無咎便慣性擡腳繼續走。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止步,像是才從那遍體生寒的迷障威懾裏反應過來。

晏無咎臉色陰狠冰冷,這次卻多了從未有過的隐忍克制。

這個神經病!什麽叫救不了他就要親手殺了他?這和尚果然是腦子有病,病的還不輕。

可是即便和尚真腦子有病,晏無咎也已經騎虎難下了。

他不管不顧我行我素是一回事,可不代表他不清楚局勢利弊。

此事已經不是他去跟娘親撒個嬌,或是和過去一樣發個脾氣就能解決的了,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他跟這和尚本就有過節,說不得人就是故意找上門來折騰他的。

對方越是腦子有病,晏無咎越不能輕舉妄動。他可以不管不顧,晏季兩家的其他人卻不能。

但是,忌憚歸忌憚,以晏無咎無法無天我行我素的性格,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別想操控他。

誠然,這和尚武功高強來歷神秘,還是個腦子有病的,可是,不代表就拿他沒辦法了。

晏無咎冷笑了下,眼波微轉,徑直出了門往花樓走去。

“少爺少爺,你去哪呀,你忘記帶上阿厮我了。”

晏無咎腳下不停,聲音散漫微冷,說:“不用了,有大師随身保護我呢,你跟着豈不是讓他無用,那他還怎麽在我娘那裏混飯吃。”

阿厮聞言,震驚地呆立在原地。

貼身跟班小厮阿厮,擁有一個全天下最敷衍了事,也最直觀的名字。他是晏無咎的書童,也是晏無咎唯一願意帶在身邊的随從。因為他最機靈,最懂少爺的心思,也最聽少爺的話。

阿厮向來以少爺的最佳狗腿自居,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一個和尚會來跟他搶位置。

他呆呆地說:“他是能混飯吃了,可是阿厮我失業了啊。”

焚蓮一言不發,依舊不遠不近跟在晏無咎身邊,路過阿厮身邊的時候,忽然側首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冷冷淡淡的,卻叫被看的人猶如被鷹隼盯上的獵物,阿厮下意識就腿軟了一下。等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長街上,阿厮才忽然想起什麽。

這和尚怎麽那麽面熟,沒記錯的話,好像當初汜水河畔他去搬救兵,就是因為一個瘋和尚。只是當時阿厮去買東西剛回來,離得遠沒看清那和尚的樣貌就跑回去報信了。

可是,如果是同一個人,以少爺記仇的性格怎麽會讓對方跟着?

阿厮困惑極了,想着這個問題,暫且忘記了自己可能面臨失業轉崗的職業危機。

……

晏無咎回頭,看了眼人群裏那道月白色的僧衣,他微微挑眉勾了勾唇,矜傲的臉上卻沒什麽明顯笑意。

他剛走出路口,迎面便險些撞上人。

晏無咎伸手不着痕跡扶了一把,免去了那脂粉嬌客撞進他的懷裏。

擡眼一看,原是熟人。

晏無咎的熟人,除了跟他一夥的狐朋狗友,剩下的不是仇人就是被他調戲過的……仇人。

“呸,又是你這色坯。”那姑娘半點不躲不怕,先扶了扶發髻簪子,昂着嬌豔的臉給了晏無咎一個嬌俏的白眼。接着,一副大小姐做派,對晏無咎伸出手。

“幹嘛?”晏無咎眨眨眼,這次沒有急着躲她。

那姑娘擡着下巴,理所當然地說:“沒看到我崴了腳啊,撞了人不知道扶人家去茶館坐坐,賠禮道歉嗎?”

晏無咎看向她身後。

姑娘身邊的丫鬟嬷嬷還有兩個大漢,立刻擡頭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就是不接晏無咎的眼神。也沒有要扶他們姑娘的意思。

“男女授受不親啊,大小姐。”

這話出自以輕佻放蕩著稱的無咎公子,那姑娘立刻就忍不住掩嘴笑了,下一秒又給他一個好看的白眼,繃着一臉冷若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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