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初夏清晨的風拂面微涼, 初升的朝光穿過濕漉漉的空氣漫射流霞萬千, 一路鋪呈到長街大道和兩邊古老的青牆上,仿佛輝光鋪就的絨毯。

那個穿着孔雀藍錦衣的青年, 就這樣逆着光從容走來。

天空的雲彩被陽光映照成深深淺淺的橙紅橙黃, 天上的霞與地面的光交彙成瑰麗的畫卷,仿佛百鳥朝鳳, 只為等那傳說中矜貴傲慢的王,姍姍而來。

長街那麽多人, 酒樓上客滿。

時間卻仿佛瞬間放慢停滞, 光影和風一起扭曲,全部彙聚于那個人周身, 雀躍相迎。

若非如此, 怎麽誰也看不見, 所有人眼中, 世界就只剩下那一個人?

冉珩的手指握緊,一點一點嵌入掌心, 那點疼痛也不能讓他從驟然之間的驚愕不信裏理智回轉。

他站在西邊, 望着青年的背影融在金光明媚的朝晖之中,不由眯了眯眼睛。視野煙霞迷亂,只記得那道折扇打開的瞬間, 白紙烏墨書就的晏、清、都三個字, 在光下搖曳。

就算腦子裏告訴自己,那只是巧合,那或許只是題在扇子上的名為《晏清都》的詞。

可是, 那人矜傲冷淡的聲音,嘲弄無趣似得說出的話,卻再也不能否認,他就是冉珩一直念念難忘,恨入心髓的仇人——晏清都!

“這個人就是晏清都?他怎麽能是晏清都?晏清都怎麽能是這種人!”

冉珩的失态,讓身邊的随從恍然回神。

“公子,是不是現在就拿下……”

“等等!”話一出口,冉珩沸反盈天的腦子終于清明了一點,他制止了下人,卻也想不到現在該做什麽好,“先,看看!”

茶樓上的顧月息諸葛霄,卻是在晏無咎無聲無息從後方走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他。

是顧月息先發現了,人群裏冷眼旁觀事态發展,暗自授意殷家的人行動,隔空操縱局面的冉珩。

顧月息正和諸葛霄說着冉珩其人過往之事,話到一半卻忽然失了聲。

諸葛霄順着他的目光好奇看去,正看到晏無咎和冉珩兩個人,似是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豈止在冉珩知曉晏無咎身份的錯愕驚駭之下?

為此,諸葛霄新斟的茶都差點打翻了去。

唯一心平氣和,甚至有點百無聊賴的,大約就只有事态中心的晏無咎自己了。

冉珩的搭話晏無咎并未放在心上,一聽這人說與自己有仇,他就隐約猜到對方的身份,這才故意試探了一句。

這個人也是傻乎乎的,沒有任何警醒就默認了,冉小姐是他妹妹。一點也不懷疑,一個路人怎麽知道他的身份。

既然知道這人是誰,晏無咎自然明白,這個人若是知道了他是誰,臉色會變得多好看。

晏無咎對他同情惋惜地揚了揚唇。

然而就如同鱷魚流淚一樣,毫不過心,轉身即忘。

街心對峙的衆人看到晏無咎,立刻泾渭分明,分作兩派。

一派不知道是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特別興奮地笑着喊着:“晏公子來了,是晏公子啊!晏公子他們說你想不開去當采花賊了,不能夠。”

另一派咬牙切齒,神情複雜:“晏清都,這就是晏清都?就是這人害的我家小姐?”

晏縣令也變了臉色,難得臉色鐵青看着他,壓低聲音:“你這死孩子你怎麽就……不聽話,你是要氣死你老子我啊。”

晏無咎對他無辜地眨眨眼:“我若是不來,父親才會被氣死。我保證,什麽事都不會有。”

他合攏扇子,轉而挑眉看向對面坐在轎椅上的,那個冒牌的冉公子。

晏無咎琥珀茶色的眼眸像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淩,卻是揚了揚唇角,百無聊賴似得淡淡地說:“剛剛說到哪裏了?你們繼續,不用管我。我也是剛剛來,還沒聽幾句。”

附近店家生意也不做了,興沖沖地來看熱鬧,突然有人高喊着:“讓讓、讓讓。”

竟是差遣店裏的夥計擡了兩把椅子出來。

有人對晏縣令尊敬地點點頭:“晏大人您坐您坐,入夏了,這日頭很快就上來了。您一大把年紀,可不能受累。”

另一把椅子放在風景最好,坐北朝南的方向,一并還備齊了瓜子茶水。

“晏少爺這邊坐,上回承您惠顧生意。小小心意。”

晏無咎失笑,緩緩眨了眨眼睛:“我記得……你好像是說書的?”

“哎呀,說書這是老本行。老了老了說不動了,就開了店,這不是技癢的時候上臺過過瘾頭嘛。”

老板很是高興,畢竟晏無咎是他說書生涯裏最捧場的主顧,一次性就打賞了一顆金珠子呢。這比酒樓生意日賺鬥金都要叫他開心,畢竟于他意義不同。

“多謝老板。不過,你說書的本領,确實比你酒樓的酒菜好許多。你沒發現在每回你說書的時候,生意都比平時好上幾分嗎……”

殷家的人一看,晏清都當真坐在椅子上,無視他們這些人,旁若無人地與老板聊上了。

再一看,人群裏的冉大公子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什麽,并無新的指示。

他們僵在那裏,一咬牙便打算繼續按照之前的計劃,讓那些打聽來的受害者當衆聲讨晏清都的惡行。

于是,場面便頗為魔幻有趣了。

事件禍首晏無咎,與酒樓老板低聲交談,一老一少就着酒樓的生意和說書相談甚歡。

殷家的人厲聲宣揚着晏無咎的數條罪狀,俨然将他描繪成一個人面獸心,将當地大姑娘小媳婦霍霍了個遍的當代西門慶。

幾位傳聞中的受害者家屬左手拉着右手,摸摸鼻子一臉腼腆,顧左右而支支吾吾不語。

這還不算什麽,一衆圍觀群衆最令人費解。

并沒有人咬牙切齒,跟着唾棄聲讨。也沒有人敢怒不敢言,只拿眼神表達反抗鄙夷。

而是,一群人跟着攤主老板們買了瓜子點心,互相友好地分享傳遞,再笑呵呵地聽冉家這邊慷慨激昂。他們說得情緒渲染到位了,這些人就會哄然大笑,大聲擊掌叫好點頭,示意他們繼續。

陽光傾灑的大街上,一片過年似得快活的氣氛。

就算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覺察出來,清苑縣的人腦回路好像不太對,跟他們想的正常人不一樣。

冉家的人被一群是非不分的刁民當耍猴唱戲的,氣得臉色陰沉,不由去問旁邊一起來的殷家的人,這是怎麽回事?

殷家的人是清苑縣當地人,自然該知道情況。

他們苦笑無奈,欲言又止:“這事一時不好說,說不清,這……還是跟表少爺說一聲,咱們去縣衙擊鼓鳴冤。”

跟随冉公子來這裏的人,在青州當地素來無往不利,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只覺得不愧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帶頭的随從一把将殷家那些下人推開,輕蔑地揪出來一個看上去文弱瘦削的書生。

男人壓低聲音,面上笑着,眼神不屑:“你也配當男人?聽說那晏清都當着一衆纨绔的面羞辱你,你倒好,跪久了站不起來是嗎?你聽着,我們公子乃是青州牧的大公子,有他撐腰,你還怕他晏清都一個小小七品官之子?這是你唯一能伸冤報仇的機會。”

被揪出來的是個姿容清逸的少年,眉宇神态一股清高倔強的氣質。就像個頗有風骨,卻沒有經過事的書生。

聞言,少年臉色微紅,冷冷瞪了一眼冉家那位武夫,高傲地昂着頭冷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高冷少年姿态有些太端着,還故意調整了一下站姿,仿佛刻意朝着某個方向,好讓誰能看見他最完美的一面。

冉珩的随從狐疑地張望了一下,只看到扇子抵唇,似笑非笑看着他們,一副輕佻放蕩的風流清狂樣。偏偏那眼神,像一柄寒水夜雨浸染的的刀光,冷冷靜靜地看着,他人分明坐着,卻像居高臨下一般,讓人心下一怯,像是平白矮了一截。

那随從威逼利誘的聲音雖小,周圍的圍觀群衆聽不到,跟那少年站在一起的幾個被揪出來的,所謂跟晏無咎有過節的受害者家屬,卻聽得一清二楚。

有人冷笑一聲站出來,先理了理衣襟頭冠,這才朗聲說道:“在下确實看他晏公子不順眼,也與他确有這位官爺所說的龃龉沖突。不過這冤情卻不是這麽說的,你們冉家雖為官,但受害的女眷之死,懷疑晏公子是兇手。那便需要避嫌,免得別人說你們是栽贓報複,處事不公。”

這位才是真正言辭犀利的讀書人,冉珩的随從無法了,不由看向人群裏自家的公子。

冉珩眼神複雜地看着坐在那裏,一派嚣張跋扈百無聊賴的晏清都。一時恨他目中無人,輕佻放蕩。一時又不斷想起,方才那人側首看他時候,眉目清狂無辜。

這般風姿矜貴雍容,何以如此乖張傲慢?

想着那人眼底的心灰意懶和似笑非笑的冷淡,不由覺得,他是不是被世人所誤,才這般厭棄度日?

或許其中,真的有什麽誤會……

陷入腦補中的冉珩,本就不甚堅定的恨意隐隐分崩離析,面上卻還是保持着原本的表象。畢竟,他方才還跟那個人說,他與晏清都有大仇。

這樣想着,他出聲接了話:“那依這位公子所言,該如何是好?”

說話的時候,冉珩下意識看了眼晏清都,卻不見那人看來的目光,不由略感失望。

人群裏,方才說話的書生也冷冷看了眼晏清都,目光一觸即走,他朗聲對冉珩說道:“聽聞六扇門的人也正在清苑縣內,他們本就是查案高手,又與你們兩家并無利益相關,既然要說道此事,對他們說最合适。”

“好。那就這麽辦。”冉珩也走進來被人群包圍的事件中心。

書生狐疑看他:“你是六扇門的?”

冉珩負手而立,看着晏清都:“在下冉珩,正是這件命案的苦主。我說這麽辦,何人有異議?”

“原來你才是冉公子,既然你同意,自然無人反對。”

冉珩只看着晏清都,目光分毫不移:“你說了不算。請問晏公子,可有異議?”

晏無咎微微歪着頭,只眸光略略流轉去看他,可有無可點點頭,像是與他無關一般。

這時,那位書生卻揚聲道:“不行。這事晏公子不能在場。否則我什麽都不會說。”

晏無咎無辜地看着,那位被冉家人當做受害者家屬的書生,但他後知後覺想起來,那位好像是受害者本人。

他緩緩眨了一下眼,對那一臉不待見他的書生說:“我也沒說我要聽啊。”

于是,酒樓上隔岸觀火的六扇門的兩位便也下來了。

顧月息是六扇門裏名氣最大,名聲也最好的一個神捕。

畢竟他生得清俊出衆,又師承前太子太傅。被太傅收為義子,雖是孤兒也算得上出身名門,何況他素來比絕大多數真正的世家公子,更芝蘭玉樹,孤潔清貴。

因此顧月息雖為捕頭,在很多人眼裏卻和別的捕頭不一樣,更像是執筆的君子書生,而不是四肢發達手染鮮血的江湖人。

文人提起六扇門諸人,便也更推崇他一些。

眼見了顧月息出來,那些受害者便都很配合地跟着他離開,只是走前都下意識看了眼晏無咎。

除了那個書生。

“喂。”晏無咎矜傲地擡擡下巴,“我說過了,那次是認錯人,你氣性未免也太大了。這回可記得了,別亂說話。”

他話說的沒頭沒尾,那書生腳步卻停了一停,然後頭也不回冷哼一聲。

顧月息站在旁邊,面容冷清平靜,淡然說道:“不得事先串供,不得威脅證人。”

晏無咎撐着頭,歪了歪看他,雖面無表情,眼神卻無淩厲,反而還笑了一下:“否則如何?”

顧月息回眸正好看見那一閃而過的笑顏,他抿了抿唇,冷冷地說:“不得影響詢證過程,否則以妨礙公務罪拘役。”

晏無咎:“……?”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啾啾:影響詢證過程?我幹什麽了?

顧月息:賄賂公職人員。

啾啾:我什麽時候賄賂你了?

顧月息:剛剛。對我笑。

民風淳樸清苑縣。

居民甲: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來來吃瓜了。

居民乙:晏公子不會真這麽想不開,去當采花賊。

路人:為什麽他當采花賊就是想不開?

群衆:因為排隊等着采他,啊不,是被他采的受害者,會人頭打成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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