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楔子

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震撼也最珍貴的東西，淩駕于世間萬物之上，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

——《醫衫不整》

筱露/文 2017.3

楔子

有人說：一旦你見識過南蘇丹，你就什麽都見識過了。

毒辣的陽光灑在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灼熱，動蕩，貧窮，殘酷，鮮血，痛苦……

搶救臺上安靜的躺着黑皮膚的幼小孩童，他一動不動的閉着眼睛，似乎在等着這個世界最後的宣判，而事實上，他已經被宣判——死刑。

周圍站着三個穿着印有MSF背心的醫護人員，全部停手低頭睨着孩子，沉默而死寂，其中一個醫生無言擡起頭，露出那張毫無表情的精致五官，一言不發的走出急診室。

“怎麽樣？”一個女孩沖了過來。

關衫脫掉背心輕輕搖頭，目光卻瞥向站在不遠處跟她對視的那個骨瘦如柴的黑人女人，她赤着一雙腳站在高溫的地面上，雙手合十就一直那麽舉着。

肩膀被輕輕拍了拍，身後的白人醫生順手捏了捏關衫的肩，用眼神示意，“我去跟她說。”

關衫把背心往地上一扔，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見慣了生離死別又如何，再次發生還是會心酸，同樣會憤怒。

女孩看着關衫走到醫院外面的露天大院子，靠着一棵棕榈樹慢慢坐了下來，随即跟了過去，也學着對方那樣席地而坐，黃色的沙土燙着屁~股，她艱難的挪了挪，慢慢的習慣。

“他其實不用死。”關衫清亮的聲音沉靜卻帶着淡淡憂傷。

“你已經盡力了。”簡汐安慰。

關衫自嘲的一笑，看着女孩清澈的眸子，說：“他只不過是麻疹，卻并發腦炎，如果早一點，就早那麽一點，他才幾歲，還有大把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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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跟你來了才知道原來在這種地方普通的麻疹也會致命，加上醫療設備有限，這裏的人又抗拒疫苗，哎……說多了都是淚。”

“你該回國了。”關衫看向遠方，“最近局勢動蕩，你實在不适合繼續呆下去。”

“我還需要很多照片做資料。”簡汐嘟囔着嘴巴看着關衫。

關衫語氣堅定不容拒絕，“不行，太危險了，既然我帶你來就要保證你的安全，到時候真的發生武裝沖突，我照顧不了你。”

“我會照顧自己的。”簡汐拉着關衫的胳膊搖了搖，“你是我爸的徒弟，也是我姐，你一定可以保護我的。”

關衫一聽，不由得一笑，“我自己都保證不了，你哪兒來的自信？”

簡汐一瞧關衫笑了，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她微微低眸瞥見關衫白色圓領T恤敞開處一條戒指項鏈露了出來，這幾年她一直在國外，而關衫也到處跑沒個定性，兩人的見面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可是再次看見她，她的脖子上就帶着這枚戒指。

她問她，她也不說，久而久之也就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久久的沉默，簡汐開口問：“你光說我，那你呢？什麽時候回國？”

“明天我們結束這邊的診療回朱巴，然後飛肯尼亞，到了我會安排你回榕越。”關衫說完站起身來朝臨時病房走去。

“我說的你，幹嘛又扯上我？”簡汐對着關衫的背影無語的嚷嚷着。

……

各布裏勒到朱巴需要四個小時，當然這是在旱季的時候，如果遇上雨季，泥濘的土壩路加上凹凸不平的水坑路可能需要十多個小時。

坐在被泥土染黃的面包車裏，一路塵土飛揚，坐在最後面位置上的關衫歪着頭睡覺。

昨天那位白人醫生叫卡爾，來自英國的兒科醫生，長期駐紮南蘇丹MSF醫療救助中心，跟關衫合作過兩次，對這個來自中國年輕的女外科醫生很是欽佩，也成了好友。

“關還真是能睡，在哪兒都能睡着。”卡爾呵呵笑着，對身邊另一個醫生吉姆說道。

吉姆笑了起來，他是第一次跟關衫一起工作，對于她灑脫的性格倒是欣賞，不過也對她偶爾的沖動感到頭疼。

完全睡不下去的簡汐被搖的快要吐了，她皺着眉頭說：“我反正是快要不行了，還有多久啊？”

卡爾看了看手表，“快了，最多半個小時。”

“嗷，還要半個小時。”簡汐仰頭哭嘯。

十多分鐘後，關衫醒了，撐着身子看向窗外，還是一望無際的沙土路，不過能依稀瞅見人煙了。

突然，一個男人抱着一個孩子從旁邊的草叢裏沖了出來，重心不穩直接倒在了地上，幸好司機及時剎車才沒有撞上去。

這一下把早就想吐的簡汐給徹底撞懵了，她拍了拍前面的人示意對方讓開，起身拉開車門，一跳下去就哇哇大吐起來。

其他人也跟着下車，關衫去看簡汐，一側眸卻看見車前艱難站起來的黑人，一身的血，手裏抱着孩子在跟卡爾交流。

關衫走過去才發現男人是中了槍傷，而他手裏抱着的孩子卻昏迷不醒，她問卡爾：“怎麽回事？”

“這事我們管不了。”卡爾推着關衫和其他人往車上走。

“為什麽？”關衫站定睨着卡爾。

“叛軍，被追擊受了重傷，看到我們車印有MSF才跑出來攔的，想讓我們救他的孩子……”

卡爾還沒說完關衫已經從車上取出醫藥箱，卻被卡爾攔住，他提高了嗓音，“關，我們不能牽扯這些事，我們政治中立，OK？”

關衫透過卡爾龐大的身軀看過去，男人奄奄一息，她甩開卡爾的手望着他，“我只知道我是醫生，不可能見死不救。”

說完她就跑過去檢查男人和孩子的傷勢，簡汐吐完了一看，趕緊去車裏取相機，又被卡爾攔住，“你別添亂。”

簡汐拗不過這個高大的男人，只好無奈的站在卡爾的身後偷拍了兩張照片，就在這時兩個武裝士兵沖了出來，看到有個女人蹲在地上，舉起了槍支對準她。

卡爾趕緊舉手投降并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想要與之交涉，關衫被槍指着沒敢動，卡爾拉着關衫往後退了一步，他聽見重傷黑人望着關衫一個勁兒的說：“求求你，救我孩子，救我孩子。”

随即，他親眼看到士兵擊斃了這個男人，又立即把槍口對準了孩子，關衫甩開卡爾沖了過去，士兵一看把槍口轉向了關衫。

關衫舉起雙手跟士兵說：“他只是個孩子，請你們放過他。”

似乎沒有什麽用，她看見另外一個士兵槍口已經對準了孩子，她趁面前的士兵松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前捏住槍口往另一個方向快速一轉，随即用腳踹開士兵，槍和人同時倒地。

身後是卡爾聲嘶力竭的吼聲：“關，你瘋了嗎？”

與此同時，對準孩子的槍迅速對準了她，毫不猶豫的開槍，關衫雖然迅速躲避，手臂還是中了一槍。

這一槍吓得簡汐和吉姆紛紛叫了出來，簡汐想要上前卻被卡爾攔住，如果他們再上去，都得死。

被踹翻的士兵已經撿起槍對準了關衫。

局面變得劍拔弩張，誰也不敢上前。

就在此時，兩輛越野一前一後停在他們身後，車裏迅速跳下幾個男人，個個手持槍支，把他們團團圍住。

卡爾都開始哆嗦了，心裏默默的打鼓，看來要客死異鄉了。

誰知道其中一個黑人領着其他人把槍對準了兩個士兵，用本地語言跟兩人交談了幾句，兩個士兵看了一眼關衫，把槍一收，轉身走了。

男人們也紛紛收回槍，看着關衫去抱孩子沒理，轉身往車那邊走去，一直立在其中一輛越野車邊上的一個西裝革履的亞洲面孔男人，看了看關衫這邊，然後轉身對車裏的人說着什麽。

關衫抱着孩子遞給卡爾，“快看看他。”

卡爾一邊瞪着關衫一邊接過孩子，語氣卻是嚴厲的批評，“你差點害死我們所有人，你知道嗎？”

“對不起。”關衫第一次鄭重的道歉。

在場幾人皆是一愣，不可思議的看着她，她笑了笑看向右手手臂處的外套染滿了血這才感覺到痛。

簡汐趕緊扔了相機上前去，聲音都帶着哭腔，“天吶，你流了好多血。”

“死不了。”關衫安撫簡汐的笑了笑。

卡爾和吉姆在給孩子急救，簡汐扶着關衫，而關衫的目光一下子鎖定了後面那輛越野車，能看得出來這幾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應該是保镖，而那兩輛越野看起來普通實際上花了大價錢改裝，那個西裝男人在這麽炎熱的地方穿的西裝革履一絲不茍，看來車裏的人一定不簡單。

就在這時，後車門突然打開，黑色皮鞋上被西裝褲包裹的長~腿慢慢的邁了出來，再往上看，是最為簡單的白色襯衫，領口微微敞開，包裹住那線條流暢緊實的上身，袖子随意上挽露出那一節勻稱結實的手臂。

他站在車門旁，骨節分明的手指摘掉臉上的墨鏡，那張帥氣的東方面孔呈現在大家面前，頭發向上梳成斜背頭，五官依然無可挑剔的完美，沒了笑容多了冷冽。

簡汐不由的倒吸一口氣，“卧~槽，好帥的男人。”

關衫明明是手受傷，此刻腿卻站不穩了，她望着那雙深邃而漆黑的眼眸，卻在裏面那裏面看到了陌生和平靜。

他對身邊的男人說了兩句，那個男人朝她走來，從包裏摸出一疊美金遞給她，說的是中文，“這是我們老板對你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

關衫沒去接，眼睛一直沒有移開那個漠然的男人，簡汐看關衫半天沒動，于是趕緊的伸手去接，噙着笑臉說：“謝謝同胞。”

男人轉身，他長~腿一邁上了車，兩輛越野從他們身邊開過，越來越遠。

“原來是中國人呢？”簡汐睨着手上的美金感嘆。

關衫終是撐不住跪倒在地，卡爾把孩子遞給吉姆，拿着醫藥箱蹲在關衫面前說：“我看看。”

說着剪開袖子去檢查，折騰了半天也不見關衫有什麽反應，就像是沒有生命的瓷娃娃，卡爾做了簡單的處理，說：“到市裏的醫院醫治吧。”

說完他把傷口包紮起來免得流血過多，簡汐看着都痛，關衫竟然沒有反應，跟剛才與那兩個武裝對抗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扶她上車。”卡爾說着跟簡汐一起扶着關衫上去。

簡汐突然感覺到有一滴水打在她手背上，擡眼一看，竟然是關衫的眼淚。

上了車，簡汐坐在她身邊睨着她問：“是不是很痛。”

“嗯。”關衫的眼淚在這一刻驀地傾斜而出，卻沒有表情，輕聲呢喃毫無情緒，“很痛。”

“你到底哪裏痛？卡爾你看看，不像是傷口痛呢？”簡汐看到關衫很不對勁，忙拍打卡爾的後背。

卡爾轉過來想緩和氣氛，調笑說：“檢查清楚了，只有槍傷，關你可是槍抵着頭都不吭一聲的，怎麽這會兒慫了？”

“……”

沉默之後，關衫閉上眼睛靠在玻璃窗上不再說話。

哪裏痛？不知道，可能是心在痛吧……

曾經的他會不顧一切的擋在她的面前，而不是遠遠的看着。

明明灑脫選擇放手的是她，似乎莫名執着的依然是她。

這些年她以為自己醒了，原來她從未醒過。

該醒了，關衫……

祝安康，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