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皇城貴女
青州,東夷山。
岩洞裏,石壁潮濕,暗河流淌。
少女們蜷縮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發抖着,煙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搖曳的幽蓮,不時發出壓抑的嘤嘤哭泣。
牢門前看守的兩個人一胖一瘦,對這些泣聲充耳不聞,瘦的那個只是掏了掏耳朵,轉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一牢少女啧啧感嘆:
“不愧是盛都來的女公子,宮學裏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瞧這個個細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鎮子裏的娘們根本不能比,那個詞叫什麽來着,什麽知什麽理?”
對面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面無表情:“知書達理。”
瘦子一拍手:“對對對,就是知書達理,一眼望過去個個氣質都不凡。”
胖子繼續面無表情:“老大都教咱們念了那麽多書,你怎麽肚子裏還是一點墨都沒有?”
瘦子不樂意了,啧了聲:“就你能耐!”
暗牢裏,終于有人忍不住發出聲來:“你,你們快放了本小姐!”
那是個眉目帶些英氣的俏麗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風的一群貴女中顯得格外突出。
“我爹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你們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會把你們這幫匪徒通通抓起來!”
她挑起兩根長眉,瞪着微紅的眼,很兇的一副模樣,卻把門口的瘦子逗笑了:“喲,兵部尚書呀,聽起來好威武呀……喂,胖鶴,去年老大抓的那只黑鬼,是個什麽官來着?”
對面的胖子依舊面色淡淡,這回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了:“将軍,泸西的大将軍。”
牢裏開口的少女神色一凜,瘦子卻看也不看她,繼續和胖子嬉笑閑扯:“那你還記得他的下場是什麽嗎?”
胖子有些不耐煩了,言簡意赅道:“記得,老大給了他次機會,挑了武器一對一,結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頭劈成了兩半,血淋淋地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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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別說了!”先前開口的少女尖叫起來,眼神像見到毒蛇一般:“你們這群魔鬼,你們不得好死,我不會怕你們的……”
牢房裏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聲音中帶着抑制不住的驚恐:“夢吟,夢吟,別再說了,且忍忍吧……”
那孫家夢吟平日在宮學中橫慣了,這次開口便被治住,想出頭都不能,只得又憤又懼地抱住身子,好一陣兒才消停下去。
一牢的貴女們齊齊松了口氣,門口的瘦子搖搖頭,一聲嗤笑。
卻在這時,人群裏又冒出一個腦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氣:
“兩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彙通銀號的趙氏家主,可以,可以給你們很多錢,求求你們放了我們書院的人……”
那顫巍巍說話的少女,同之前孫夢吟兇悍的架勢截然相反,一張臉蒼白如紙,纖瘦而楚楚可憐,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像是風一吹就會倒。
她旁邊的孫夢吟憤然擡頭:“趙清禾,你什麽意思,誰讓你求他們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把我們宮學的臉都丢盡了。”
那語音結巴的少女不理會她,也不顧牢裏其他人投來的驚訝目光,只繼續哀求着:“真的,兩位大哥,我,我不騙你們,只要把我們都放了,多少,多少錢都可以……”
門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麽,有點意思。”
他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錢我們當然是要的,至于人嘛,得看我們老大如何決定了,放不放,怎麽放,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對吧,胖鶴?”
對面的胖子懶懶一哼:“嗯。”
一牢貴女呼吸一窒,剛才還懷有幾絲希冀的目光瞬間湮滅,有人忍不住捂臉埋下頭,咬唇又哭了出來。
這一刻,這群皇城來的“天之嬌女”終于絕望意識到,山高皇帝遠,在這座遠離盛都的邊陲孤山,同這幫匪徒講任何道理都是沒有用的,他們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運之主,再滔天的權勢,再驚人的財力,在他面前也同一只蝼蟻一樣可笑。
而接下來瘦子說的一番話,更是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別哭哭啼啼的了,待會我們老大要來,在你們中間挑個陪他喝酒的,你們的運氣來了。”
話一出,滿牢少女盡皆變色,如果說之前她們還在極力忍耐着,保持世家貴族的淑女風範,那麽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壓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洩而出,牢中瞬間一片恸哭混亂。
瘦子未料到反應這麽大,沒好氣地拍拍牢門:“安靜點!你們懂個屁,你們還配不上我們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兒郎,頂天立地的真男人,你們也不在青州這塊地兒打聽打聽,誰家姑娘不把他當神一樣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哭哭哭哭個屁啊!”
瘦子的怒吼沒能平息一室動亂,反而令少女們的哭聲越來越大,對面的胖子皺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一片混亂中,角落裏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煙青色的裙角。
“四姐,你別怕,待會你就躲在我身後,我不讓那山大王瞧見你……”
湊近的竊聲讓角落裏那道纖秀背影一顫,少女回過頭來,一張堪稱美豔絕倫的雪白臉龐,正是奉國公家的嫡女,聞人姝。
拉她的也不是別人,而是她同父異母的五妹,素來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兒,聞人隽,她有些意外,泛紅的雙眼愣愣地與之對視。
聞人隽于是又湊近了些,掏出素淨的手巾為她抹眼淚,将剛才那話又重複了一遍,末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四姐聽清楚了嗎?”
聞人姝眨了眨眼,一時忘了作出反應,只是一張臉更顯纖柔惹人憐。
她平日自恃身份,并不與這“五妹”如何親近,即便是一同上宮學,也要分乘兩輛馬車,以示身份尊卑區別,并且,她深知這個“五妹”的性子,愛書成癡,平日都默不作聲,行事內斂,甚至有些書呆子氣,她委實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挺身相護。
“好……多,多謝五妹。”
到底回過神來,聞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時刻,她也顧不上嫡庶有別,先承了情保身再說。
才往聞人隽小小的身後藏好,便有腳步聲自牢門外由遠至近傳來,所有人心頭一緊——
是那位占山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為首,所謂的“東夷山君”來了。
“都擡起頭來。”
岩洞裏暗河流淌,壓迫人心的氣勢在牢房裏彌漫着,少女們渾身顫抖着,腦袋幾乎要埋到衣服裏面去了,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說,都擡起頭來。”
直逼人心的氣勢愈發濃烈,聲音不兇,也談不上多溫和,卻意外地低沉動聽。
瘦子急了,上前揮手:“擡頭擡頭,都什麽毛病,再不擡頭老子就上來硬掰了!”
少女們個個如臨大敵,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驚慌不已地擡起頭來,卻吓得嗚咽一聲,險些哭了出來。
面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松,亂糟糟的胡子把整張臉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樣,只露出一雙亮得吓人的眼睛。
聞人隽也在擡頭的一瞬間被煞到,腦中登地冒出一個詞:虎虎生威。
簡直,簡直不像個人,像頭山中呼嘯的……猛虎。
她身後的聞人姝顯然也被吓到,身子劇顫地就要低下頭去,卻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
“你,出來。”
聞人姝瞬間煞白了臉,所有女公子也同時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經開始驚豔啧啧:“老大眼光就是好,這個是裏頭最漂亮的,先前都沒注意到,擱角落裏藏得夠嚴實……”
聞人姝尚面無人色時,那只大手已伸過來拉她,不容拒絕的威儀。
“你,陪我喝酒。”
聞人姝一個激靈,陡然發出一聲尖叫,拼命掙紮着:“我不會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
她吓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卻被拖得幾個踉跄,滿牢的貴女都慌了,恐懼一觸即發,哭聲夾雜着求情聲,那孫夢吟與聞人姝向來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兒,姝兒……”
就在一片混亂中,一個嫩生生的聲音突兀響起,擋在了聞人姝身前。
“我,我會喝酒!”
那忽然冒出來的小小身影正是聞人隽,她語調有些發顫:“大王,我會喝酒!”
瘦子一瞪眼:“叫山君!”
聞人隽立刻改口:“山君大王!”
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诶我說你……”
那東夷山君卻揮手阻了他,眼睛往聞人姝與聞人隽腰間瞥了過去,那裏系着一個精致的玉牌,刻了“竹岫書院”與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宮學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原來是姐妹。”
大手松開了聞人姝,轉而拉住了聞人隽,“也好,還算人如其名。”
清隽文秀,眉目纖纖,堪堪能入眼。
聞人隽像根弱柳似地被卷走了,身後的聞人姝癱軟下去,劫後餘生地喘着氣,被孫夢吟緊緊摟住,旁邊的趙清禾卻臉色慘白地叫了聲:“阿隽!”
聞人隽在那東夷山君身邊,背影抖了抖,沒有回頭。
屋裏暖煙缭繞,簡單幹淨,壁上挂了彎弓與長刀,獨居多年的模樣,與聞人隽想象的“虎穴”大不相同。
但她還是發自心底的膽寒,尤其是她在為東夷山君斟酒時,那只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間,她一個哆嗦,差點把手中酒壺扔了出去。
“你哪裏會喝酒,騙人都不會。”
那東夷山君微眯了眼,盯緊聞人隽腰間的宮學玉牌,似是心情極不佳,悶了一口酒後,揮手不耐:“滾滾滾,不要你倒了。”
聞人隽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邊,那東夷山君卻攫住她的眼眸。
“給我唱個曲兒來聽聽吧。”
冷汗自背後流下,聞人隽從沒覺得時光這麽難捱過,她被屋裏的暖煙熏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臉頰微紅,那細如蚊吶的唱聲連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果然,才硬着頭皮哼了幾句,那東夷山君便煩躁地将酒杯一頓。
“唱的是個什麽鬼,喪樂都比你好聽!”
聞人隽腳一軟,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大王我還是給你倒酒吧。”
東夷山君嫌惡地瞪了她一眼,揮揮手:“唱歌不會,跳舞總會吧,宮學就沒給你們上過禮儀課嗎?”
聞人隽腦中一閃,回憶起來,生怕再惹猛虎不悅,“有有有,跳舞我會,我會跳……”
她絞盡腦汁開始想祭天的時候,臺上那大祭司是怎麽跳來着,邊想邊在東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擺出架勢。
心一橫,牙一咬,死就死吧。
“嚯——”
随着一聲大吼,那道纖秀身影拍腿跳了起來,嘴裏還念着不成調的符咒,整個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軟的腰肢怪異地扭動着,無一絲風情不說,還帶着違和至極的滑稽感。
屋裏暖煙彌漫愈甚,東夷山君的臉越來越黑,終于忍不住一拍案幾:“夠了!”
“就這點道行也敢替人出頭。”他起身,像是要去抓聞人隽,“原想指望你給我解點悶兒,結果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什麽?”
聞人隽吓得一個激靈,拔腿就跑,跟東夷山君在屋裏繞起圈來:“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還會,還會……我還會講故事!”
“少再蒙我了,講給自己聽吧!”東夷山君酒勁上頭,不欲再忍,眼見伸手就要扣住那個小小肩頭時,忽聽到少女一聲尖叫。
“真的,我會講,會講《山海經》!”
她說着抱緊身子,閉上眼,也不等東夷山君如何反應,一口氣徑直不停歇地背了起來:“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腸……”
講着講着,屋裏忽然沒了聲響,聞人隽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竟看見東夷山君低着頭,神情複雜地望着她,她心一顫,那道英武身影已經低沉開口。
“背得不錯,這是《大荒西經》那一卷,講講《海內東經》吧。”
說完轉身竟坐回案幾前,又為自己斟了杯酒,見聞人隽還傻愣着,不由催道:“講啊。”
聞人隽如夢初醒,心跳如雷間,既驚訝東夷山君對《山海經》的熟識程度,又慶幸自己“逃脫一劫”。
她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複翻湧的情緒後,開始憶起《海內東經》那一卷。
“海內東北陬以南者。钜燕在東北陬。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玺,在昆侖虛東南。一曰海內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澤中有雷神,龍首而人頭,鼓其腹……”
燭火搖曳,絮絮軟語中,東夷山君撐着腦袋,安靜地飲着酒,似乎聽得很認真。
不知是燭火映照着他的眉眼,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聞人隽竟覺得,那雙眼睛出奇得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進去,連眼神都溫柔許多,減去一身煞氣。
而那輕敲着酒壺的手,近距離端詳才發現,竟也修長白淨,不似那把大胡子那樣粗犷,說到胡子,竟真有人能将胡子留得那般亂糟糟,将整張臉都遮住了,活像頭山中猛虎……
聞人隽胡思亂想着,嘴中講述未停,不知不覺便至深夜,那只大手終于一揮,讓她停了下來。
東夷山君長睫微顫,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幾分淺笑。
“我從前也給人講過《山海經》,可比你講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記性不錯,卻哪裏算什麽有趣故事?”
聞人隽讪讪一笑,識時務地為東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只修長的手接過飲盡後,目光盯着燭火,漸漸迷離起來。
“講給姑娘聽的,當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時怕她聽不懂,還畫了圖,一幅一幅地與她解說,早春的風還很涼,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頭上,我竟一時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還是她更美些……”
低沉的嗓音帶着說不出的溫柔動聽,東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厲害了,迷糊地憶起前塵往事,聞人隽覺得那語氣莫名哀傷,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氣質,當下也不敢再多聽,只埋頭倒酒,賣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這只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吓她。
卻倒着倒着,一只手忽然蓋住了酒杯,聞人隽擡頭,正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
“夜深了,睡吧。”
随着這一聲落下,燭火熄滅,聞人隽被攬腰卷起,抛到了床上,一系列動作快如一陣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時,人已落到了一個溫熱的懷中。
大手緊緊摟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脖頸間,亂糟糟的胡子紮得她生疼,雄渾的男子氣息将她整個人包裹着,聞人隽幾乎吓得魂不附體,忍不住就要尖叫。
“不,不要,大王求求你……”
東夷山君皺眉在她腰間擰了把,“別動,趕緊睡,別吵我。”
末了,粗聲粗氣地說了句:“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誰瞧得上你?”
說完伸手又将人往懷裏帶了帶,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不再有任何動作,似乎只是抱了個軟一些的枕頭。
聞人隽僵了片刻,心思正要回轉過來時,那只大手卻忽又在她腰間摩挲起來,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經一把扯下她腰間那塊宮學玉牌,揚臂嫌惡地丢到了桌上。
“破玩意兒,硌得人疼。”
語氣裏帶着說不清的怨氣,聞人隽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嚨裏,被這麽一弄,她怎麽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後人呼吸漸漸平緩時,她才開始小心掙紮起來,借着黑暗的掩護做着各種細微動作,只盼遠離猛虎,卻是脖頸後忽然被胡子一紮,傳來低沉的一聲——
“再瞎動把你扔出去喂狼。”
她立時僵住,冷汗涔涔。
古人雲,兩害相權取其輕,在喂狼和與虎共眠中,聞人隽果斷選擇了後者。
閉上眼睛,阿彌托福,阿彌陀佛,不管怎麽樣,能活下來就已經很好了。
連聲自我安慰着,聞人隽努力将注意力轉移,不再想着那擱在腰間的手,紮在脖頸間的胡子,以及抵着後背的精壯胸膛,她緩緩呼吸着,将腦袋一點點放空,想象自己置身于虛無曠野中,閉眸在心中默念着:“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夜還那樣長,天,卻終究是會亮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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