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姐妹只能帶走一個
東夷山君設想過無數次與付遠之切磋的畫面,卻沒有一種是如今這樣的,一來就同他競争“賬房先生”,比個什麽鬼珠算。
兩個算盤依次擺開,左邊站着氣定神閑的一幅畫,右邊站着生無可戀的一把大胡子。
滿牢的貴女們倒是很興奮,因為這回,她們也要參與進來了。
比試規則很簡單,正如付遠之所言,不要用上任何高深莫測的奧妙學問,只要做最基礎的珠算計數就好了。
牢裏剩下的八個女公子,每人各出五個數字,共計四十個數,同時列給東夷山君與付遠之看,兩人即刻撥珠開算,誰先算出來,便一敲銅鑼,報出答案。
當下說比就比,紙筆被送進了牢房,比試的兩人遠遠站開,讓牢裏的女公子們依次悄悄報數,由一人記在紙上。
聞人隽本是接過了紙筆,再自然不過地要來登記,聞人姝卻站到了她身邊,低頭含羞:“我來吧,我……想為付師兄做點事。”
聞人隽一愣,笑了笑,起身将位置讓給了聞人姝。
筆尖蘸墨,一張張寫下不同的數字,大部分女公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小聲報出,輪到聞人隽時,卻湊到聞人姝面前,低低說出第一個數字:“七十六萬六千五百三十九,勞煩四姐記下。”
聞人姝筆尖一顫,擡頭眼中寫滿了疑問:“這麽大的數……萬一付師兄?”
聞人隽繼續湊近,聲音壓得更小:“四姐放心寫便是,我這就是在幫世兄。”
聞人姝抿了抿唇,依舊将信将疑,卻在聞人隽的目光下,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寫了上去。
而聞人隽後面報的幾個數也可想而知,清一色的誇張驚人,一個比一個更大,一個比一個更複雜,不僅如此,她還拉上了趙清禾,讓趙清禾也懵裏懵懂地報了五個同樣“可怕”的數字。
聞人姝的神情愈發不悅了,盯着聞人隽,秀眉擰起:“五妹,這不是開玩笑,這些數字根本不适合比賽,萬一付師兄出了什麽差錯……你這種時候還是莫要顯擺你的小聰明了。”
語氣裏已帶了些責備,聞人隽不知該怎麽解釋,只是讪笑了下,溫聲細語道:“四姐信我一信,我沒有開玩笑,付師兄不會算錯的。”
四十個數字很快被送了出去,順序打亂,挂在了半空中幾根燭臺牽引的絲線上,如樹上随風輕擺的葉片,能讓比試的二人同時看見,同時計算,以示公平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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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遠之一擡頭,立刻就看見了中間幾個異常紛雜龐大的數字,他心神一動,望向牢中站在後面的聞人隽,捕捉到她投來的目光,兩人同時一笑,默契互明。
鑼鼓一敲,比試這便正式開始。
東夷山君指尖如飛,算盤撥得清脆響,速度快到牢裏的女公子們都同時一驚,她們之前看他表現只當這是他的“軟肋”,卻并不知,東夷山君雖不喜算術這一門,但也未必如何差勁,只是相比他其餘“變态”之處略遜色了些。
而另一邊的付遠之卻遲遲未動,只是凝視半空中懸着的數字,嘴邊像在念念有詞些什麽,他過得許久才往算盤上輕輕一撥,劃拉出一個龐大的數字,然後再繼續望着半空,凝視一陣,如此反複了四次,衆人才陡然明白,他是将四十個數字分成了四組,每組十個,統一于心中默算出來後才撥動算珠,一一疊加。
只聽得一聲鑼鼓敲擊,付遠之執筆寫下總和,淡淡一笑:“東夷君,我算完了。”
那邊的東夷山君還剛算到第九個數字,聞言驟然停下,擡起頭,第一次在與竹岫書院的弟子比試中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簡直……太快了,快得像是瞬間之事,像是才掠過一陣風,蝴蝶剛扇了下翅膀而已。
牢裏的少女們已經開始歡呼起來,許多情緒閃過東夷山君那雙漂亮的眼眸,他最終埋下頭去,修長翻飛的十指将算盤撥得更快了。
當又一記鑼鼓輕敲響起,東夷山君也寫下答案時,早已用上比付遠之多好幾倍的時間了。
勝負幾乎已分,如今只看兩人最終答案的對錯了。
“說真的,你快得不像人……”
東夷山君目視付遠之,付遠之笑了笑,拿起自己的答案,兩人同時展開。
筆墨泓然,兩張紙上的最終數字,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東夷山君幾不可聞地一嘆,揉皺了答案,随手一扔:“不用驗證了,我輸了。”
滿室靜了靜,緊接着,牢房裏像炸開了鍋一般,女公子們個個欣喜若狂地抱在了一起,氣氛如同過年放鞭炮一樣。
其中聞人隽尤其開心,她就知道付遠之一定會贏,小時候她陪他玩過各種算籌數獨,他自有一套獨門算法,越是複雜的數字越是算得又快又準,各種組合羅列胸中,簡單尋常的計算還體現不出他的實力。
而偌大的岩洞裏,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臉色難看不已的山匪們,瘦子更是盯着付遠之,一雙眼幾欲噴火,他忽然伸手憤憤一指:“你作弊,你根本就沒怎麽撥過算盤!”
付遠之坦然攤手:“我有我的計算方式與習慣,不一定要用上算盤,況且衆目睽睽之下,何來作弊之說?”
“可這比的就是珠算,你不用算盤就是不對,你……”
東夷山君聽不下去了,往瘦子腦袋上一敲,“笨蛋,那麽短時間心算出來不是更厲害嗎?別給我丢人了,閉緊嘴巴,輸就輸了,少一副娘們兮兮的慫樣……”
瘦子被拍得立刻噤聲,只是依舊恨恨瞪着付遠之,作怨婦狀,怪他破壞了他家老大英明神武的“不敗戰績”。
付遠之倒是無所謂,置之一笑,東夷山君微眯了眸看向他,“不管你用了什麽方法竅門都好,贏了就是贏了,恭喜你,你那塊破牌子我是燒不着了,好好留着吧,總有一天,我會再讓你吐出來的……”
聲音裏帶着些許遺憾,付遠之靜靜聽着,沒什麽情緒起伏,只是淡笑施禮:“承讓了,來日方長,遠之必在竹岫書院,随時恭候山君前來。”
東夷山君揮揮手,不再看他,“去吧,把人贖走吧。”
付遠之轉身,正對上聞人隽的目光,他唇角微揚,眸中升起一絲溫柔笑意。
聞人隽的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不由低下頭去。
“如此,那我便将聞人家一對姐妹贖走了。”
随着腳步聲靠近牢房,東夷山君的聲音忽然在付遠之背後響起。
“等等,誰跟你說過,你能把兩個都贖走?”
付遠之腳步一頓,臉上頭一回變了色,他緩緩回首:“她們是一族姐妹,同去同留,算作一家的份額,由一人同時贖走,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個屁!”之前噤聲的瘦子此刻來了勁頭,找回主場般,眉飛色舞地上前道:“小白臉,你這規矩聽左了吧,還是那回去傳話的老女人沒叨叨清楚?我們老大可從頭到尾都說了,一人贖一個,不是一人贖一家!”
“瘦龍,退下。”東夷山君微微皺眉,付遠之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他詢問般地看向東夷山君,東夷山君面無表情:“的确不假,你只能帶走一個。”
滿室氣氛都漸漸凝重起來,付遠之半天沒有說話,許久,閉了閉眼眸,又睜開道:“我可以給雙倍贖金。”
“雙倍?”東夷山君都忍不住笑了:“你再變出一個自己來比較有用。”
滿室山匪哈哈大笑,像是将之前的惡氣一吐而光,牢裏的女公子們卻個個面面相觑,看看聞人姝,又看看聞人隽,不知在想些什麽。
“行了,別磨磨唧唧的了,爽快點,趕緊選,要帶走姐姐,還是要帶走妹妹?”
大胡子下的那張臉無甚波瀾,眼裏卻染着幾絲玩味,莫名讓人想到一尊壞笑的菩薩,居高臨下地探出腦袋,想看看凡夫俗子的痛苦抉擇。
果然,付遠之半天都沒有動彈,像被人點住了一般。
他智算無雙,平生解過無數奧妙難題,卻從沒遇到過這樣一道……無解的題。
東夷山君眸中的玩味卻越來越深,仿佛發現了何等樂趣般,又懶洋洋地催了聲:“快點,再不決定就一個都別想帶走了。”
付遠之一顫,這才轉過身,看向牢房中同時與他對望的兩姐妹。
一者人間絕姝,一者靈犀清隽,其實他早在心底做出了選擇,人人都羨富貴花,他卻偏愛幼年相伴的狗尾巴兒草。
聽從本心不難,難的是,那是付遠之的選擇,不是丞相府的。
題并非無解,只要他夠狠心。
“怎麽樣,是要贖走哪一個,姐姐還是妹妹?”
追魂不舍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付遠之深吸口氣,緩緩擡起手,決絕一指:“我選……姐姐。”
他垂首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牢房裏的那道纖細身影,只在胸膛間不斷回蕩着啓程前父親說過的話。
“此去兇險難料,但無論如何,奉國公家那位嫡小姐你是一定得救出來的,這也是……聞人家那邊的意思,你該明白的。”
牢房靜了一瞬,東夷山君撫掌而笑:“那行,去把人帶走吧。”
他看向牢裏,這個選擇他既意外,又覺預料之中,只是瞧見那道傻呆呆的身影時,還是不免想起下棋時,她在燭火搖曳下的明亮眼眸。
“如果真有人會來贖我,那一定就是他。”
忽然之間,東夷山君覺得自己是否過于殘忍,可這的确……又很有趣,不是嗎?
在東夷山待久了,他的匪氣果然也越來越重了,多好的一件事。
付遠之去牢裏帶聞人姝出來時,經過聞人隽身邊,到底忍不住喊了聲:“阿隽……對不起。”
聞人隽愣了愣,趕緊擺手:“世兄,不要緊的,我在這裏沒有受什麽苦,真的。”
她臉上笑容一如從前,卻看得付遠之心頭一澀,更加忍不住道:“阿隽,你再等等,容我想想法子,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你信我。”
“我信,世兄,我會等你的。”聞人隽認真點頭,見付遠之旁邊的聞人姝似乎不大自在,她趕緊催道:“你們快走吧,順便回去告訴我娘,讓她別擔心,我一切都好。”
東夷山君在牢門外,冷眼目視這一幕,搖搖頭,覺得今晚下棋時一定會有樂子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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