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院裏藏了個美人書生

青州每年春天都有一場盛大的慶典,百姓們走上街頭,張燈結彩,往花車上抛灑柳條兒和甘露,俗稱花神節。

這是青州每年最熱鬧的時候,集市上人來人往,煙花漫天,東夷山君說聞人隽恰巧趕上了,決定帶她下山去看看,開心開心。

能下山簡直是聞人隽想都不敢想的事,眼淚立刻止住,牢門一開就想往外沖,卻被東夷山君一把撈住了。

“等等,你就打算這樣下山?至少先洗洗,換身衣裳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所謂的“地方”,又是聞人隽做夢也沒想到的。

竟然就在東夷山君那間屋裏,他伸手不知往床頭哪個地方一拍,那張大床就咔嚓一聲,從中間裂成了兩半,露出一條黑森森的暗道來。

聞人隽嘴巴都要合不攏了,合計着她睡了那麽多個夜晚,居然不知道床下還有條路?

踏下臺階,走過長長的甬道,前方一點點透出光明,聞人隽的心也開始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她以為她會看到山外風光,看到鳥語花香,但當東夷山君扭動機關,打開最後一道石門時,春風迎面撲來,夕陽傾斜籠罩,她整個人衣袂飛揚,站在門口震住了——

像是瞬間墜夢,入目的是一方江南庭院,有假山有小橋有魚池,偌大空曠,紅牆青瓦,秀致雅麗,院裏還有一處葡萄架,下面紮了個秋千座,在風中微微晃蕩着,讓整個庭院都染上一層再溫柔不過的氣息。

東夷山君無視聞人隽的震驚,伸了個懶腰,徑直往主屋走去,“西邊第三間房有浴池,旁邊屋裏有衣裳,你自己去洗洗,收拾好了就來找我。”

直到一路走進院中,聞人隽還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了,這裏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梁,都太過清雅秀麗了,根本和青州這塊邊陲之地不搭邊,說是盛都城裏哪個文官名士的家宅都不為過,完全不能和東夷山君那把虎虎生威的大胡子聯系起來。

好不容易按捺下紛亂的思緒,聞人隽想起正事,卻又發現了一個問題。

這院裏就沒有女人的衣裳,她都找了好幾間屋子,才勉強翻出一套小一些,秀氣點的男裝,還是套書生服,當下卻也沒什麽可挑的了,她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後,一身神清氣爽,穿過長廊就去找東夷山君了。

一推開門,卻是吓了一跳,屋裏一面一人高的銅鏡前,站了個白衣書生,正對鏡自整衣冠,聽到聞人隽進來的動靜也沒啥反應,任她大大方方地瞧。

聞人隽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兒了,推開了竹岫書院的門,擡頭看到的人就是付遠之,不,眼前這人只怕比付遠之還多添幾分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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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賢書讀多了,聞人隽對男人的相貌一向沒太多概念,但眼前這人無疑是非常非常好看的,好看到她竟一下詞窮,找不到能夠形容的話,只覺美玉無瑕,光風霁月,古往今來,各色青史留名的傳奇美男也不過如此吧。

等等,這裏為什麽會藏了個“美人書生”?

聞人隽長睫微顫,盯着銅鏡裏的人思忖,難怪會有書生衣服,風格也是別致秀麗的江南庭院……仿佛腦中靈光一閃,一切的一切都聯系起來了,她忽然就“開竅”了。

難道這是一場……秘而不宣的“金屋藏嬌”?

在東夷山這種不毛之地,設了暗道,大肆修建這樣一座江南庭院,就是為了眼前這個人?

想到這一層,聞人隽眼前不由浮現出大老虎“鐵漢柔情”的模樣,她心中一寒,趕緊抖了抖雞皮疙瘩。

屋裏的熏香也變得微妙起來,她不知帶着何種心情走到那道白影前,半天才遲疑開口。

“你,你也是被抓來的嗎?是東夷山君……強迫你的嗎?”

那些“男寵”、“禁脔”類的字眼她實在說不出口,但她肯定這“美人書生”聽懂了,因為他身子明顯一顫,回頭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聞人隽立刻就慌了,唯恐玷污了眼前這人,“我,我沒有歧視你的意思,你別誤會,我,我也是被抓來的,我住的還沒你好呢,我只是沒想到……他還好這口,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她慌亂擺手着,頗有越描越黑之感,不知為什麽,在這人面前,她總有些自慚形穢,就像天上的皎皎清月,多看一眼都怕弄髒了似的,難怪山老虎大費周章也要把這麽個“美人”藏起來了。

正語無倫次解釋着,那白衣書生終于忍不住了,理了理領口,幽幽地看着聞人隽,冷不丁來了一句。

“小猴子,你腦袋裏成天裝的都是些什麽龌龊東西呢?”

聞人隽的聲音戛然而止,瞳孔驟然擴大,像天邊劃過一道閃電,把她腦袋轟的一下劈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裏猛地響起一聲尖叫,那叫聲直沖雲霄,在庭院的上方久久回蕩着……

走在青州城熱鬧的街道上時,聞人隽仍有些沒回過神來,不時偷偷瞥一眼旁邊豐神俊朗的白衣書生。

她此刻也作男子裝扮,瞧起來就像哪家少爺帶了個小書童上街,遠遠望去清秀怡人,賞心悅目,卻與街上的百姓裝束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青州城當地的民風打扮,故引得不少姑娘緋紅着臉頻頻望來。

聞人隽卻沒注意到那麽多,只是滿腦子都胡思亂想着。

原來一個人刮了胡子,換了裝束後……區別有這麽大?

簡直從一只大猛虎變成了一只俏白狐,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山大王的影子,更別提沒了大胡子的遮掩,那雙徹底露出來的眼睛更加漂亮了,熒熒發亮,似聚了漫天星光,抓了把銀河塞進去般。

而聞人隽也這才知道,原來每年這個時候,東夷山君都會下山一趟,看看這花神節的熱鬧,今年是她恰好趕上了,不然還瞧不見他這胡子下的“真面目”。

心裏憋了又憋,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拉那身白衣的袖子,小聲問道:“老大,你明明生得這麽俊秀,為什麽要留那大把胡子啊?”

才問完腦袋裏卻已騰地冒出一個答案,聞人隽懊惱地都想拍死自己了,果然美色當前太影響思考。

“不用回答不用回答,我想到了,是我太蠢了!”

東夷山君好整以暇地斜睨了她一眼,低沉的聲音依舊慵懶好聽:“知道蠢就好,你見過哪個書生統領一幫山匪的?”

還是個色如皎月的“美人書生”,出去搶良家婦女都怕被人反過來惦記上,更別說威風凜凜地征服十八座匪寨了。

這話聞人隽卻是萬萬不敢再說出來了,只在心裏腹诽着,乖乖跟在東夷山君身後,耳邊卻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

擡頭一看,一輛花車正從她身邊經過,後面跟着不少年輕姑娘,嬉笑着往花車上抛灑柳條兒和甘露。再看那花車上,除了供奉着一位花神娘娘外,旁邊居然還立着一座雕塑,高大威猛,滿臉粗犷胡子,越瞅越熟悉。

聞人隽一下驚了,胳膊肘輕撞身旁的白衣:“老,老大,你看那人怎麽好像你?”

那身白衣正在一個小攤前挑揀小玩意兒,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不然你以為是誰?”

聞人隽又一下張大了嘴,望着漸漸駛遠的花車,半天沒從震驚中回轉過來。

她忽然發現自己真是一點都不了解東夷山君,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像挖一口井,越挖越沒盡頭似的。

夜風飒飒,行人如織,兩人走累了,往路邊一處茶攤上坐了下來。

才一坐下,桌前的一位老者就笑呵呵地開口了:“瞧兩位不是青州本地人吧?”

聞人隽心中一動,趕緊湊上去,“是啊,我們是第一次來,聽說這花神節熱鬧着呢。”

她裝作不經意地指了指遠處的花車,“老人家,向您問個事兒,您看那邊的花車上,怎麽還供奉了一個大胡子男人啊,他跟花神娘娘有什麽關系嗎?”

老者遙望了眼花車,撫須一笑,“那是我們青州城的守護神,東夷山君,和花神娘娘沒關系,只是我們愛戴他,想一起供奉他。”

聞人隽本将茶杯湊到嘴邊,聞言差點沒一口噴出來,她瞪大眼,正要開口,卻忽然想到東夷山君還坐在旁邊,趕緊咳嗽兩聲掩飾過去。

卻是偷偷一瞄,發現那身白衣在低頭抿茶,沒什麽反應,于是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想着幹脆豁出去問個明白算了。

她起身為老者倒了杯茶,一副請教模樣,故作懵懂:“老人家,那東夷山君是何人,我怎麽聽說……他是個山匪呢?”

老者很受用這杯茶,顯然對聞人隽的印象極好,哈哈大笑,“小兄弟,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

老者從青州的位置說起,自然繞不開那相鄰的狄族,各番淵源由來已久,聽得聞人隽頻頻點頭。

只說從前匪患與狄亂将青州百姓擾得不堪忍受,但自從幾年前,東夷山君橫空出世,收服了十八座匪寨後,他們的日子便慢慢好過起來。

當地官府懦弱無用,放任狄族人進城燒殺搶掠,而保護他們的恰恰是東夷山君,他勇猛無敵,率匪抵抗,與狄族人的數次大小交鋒都一舉得勝,把狄族人打壓得輕易不敢進城。

而且他還定了規矩,約束各處匪寨,有十搶十不搶,貪官污吏、為富不仁的首當其沖,老人婦孺、窮苦百姓的反而多受接濟。

更別提去年有一位泸西将軍經過青州城,人生得跟塊黑炭似的,卻還喜歡玩嫩生生的黃花大閨女,在城裏搶了好多戶人家的姑娘,官府都不敢出面管,多虧了那東夷山君,把黑鬼連同一幫子流氓兵都綁上山。最後黑鬼被劈成了兩半,血淋淋地挂在青州城門口,當地百姓無不叫好,被解救出來的姑娘們更是感恩涕零,視東夷山君為心目中的大英雄。

這樣一個劫富濟貧,盜亦有道的人物,不是官府,勝似官府,成了所有青州百姓心中的守護神。

夜風襲來,茶攤上,聞人隽越聽越驚奇,越聽越入迷,越聽越忍不住去偷瞄那身白衣,可那身白衣全程卻都靜靜抿着茶,未發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真正外地來的書生模樣。

倒是老者說得動情了,望着遠處的花車與歡聲笑語的人們,無限感慨道:“所以小兄弟,你說說,他和花神放在一起有沒有道理?”

“春天萬物複蘇,花神給了我們新一年的生機,而東夷山君卻為我們守護了一方安寧,我們難道不應該供奉他嗎?”

老者說完後,放下茶杯,茶攤上一陣久久的沉默,那白衣書生卻忽然站起,向老者一躬身,掏了銀錢在桌上。

“老人家,您慢慢喝,您的茶錢我們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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