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鮮衣怒馬踏江湖

冷月高懸,同樣的一輪清輝之下,奉國公府卻熱鬧許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樣一鬧,全府的侍衛都出動了,人是截了下來,但卻也在一片混亂之中,一個不開眼的小侍衛拉了弓|弩,放箭誤傷了眉夫人,叫她從牆上摔了下來,吓得奉國公一張臉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還疼不疼?那個傷了你的混帳東西我已經趕出府了,你不要再氣了好不好……”

房中燭火搖曳,奉國公一身華服,俊秀文雅的臉上滿是讨好,坐在床邊伏低做小,簡直同先前外頭那個當衆掌掴,威嚴肅然的一家之主判若兩人。

然而床上那道紅影絲毫不給面子,冷冷背對着他,一言未發,偏這奉國公恁地沒臉沒皮,還是笑着往上湊,哄小孩一般:

“眉娘,為夫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從前有個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識文斷字卻非擅長,一天,府裏來客人了,是相爺帶着幾個兒子前來赴宴,一進門,便寒暄道:‘本相特帶幼子前來賀喜。’,那俏夫人在裏間聽了,高高興興出來迎客:‘來就來嘛,帶什麽柚子,真見外。’”

說到這裏,奉國公沒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似是越想越開懷,還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紅影的肩頭,“眉娘,你說好不好笑啊?”

那道紅影終于按捺不住,騰地一下坐起,氣到身子發顫:“是是是,我是粗鄙沒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鬧笑話,高攀不起你這奉國公府,我現在就離開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熱諷了!”

奉國公一下撞到個硬釘子,慌忙止住笑:“我絕對沒有諷刺夫人,我是當真覺得,夫人可愛得緊,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對夫人愛意日久彌新……”

“呸,聞人靖,你這麽假惺惺的有意思嗎?我聽着惡心,你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發惱怒,伸手就要把奉國公推下床,那沒臉沒皮的男人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讨好地拱上前:“別這樣嘛,我是真的擔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來,照着聞人靖的臉就想扇下去,卻略一遲疑,聞人靖趕緊喊了聲:“小眉!”

那只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許久,阮小眉兩眼一紅,氣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這是做了什麽孽!”

聞人靖臉色大變,上前将阮小眉一把摟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臉上紅痕,卻又被狠狠推開,阮小眉纖纖玉手指着他,厲聲質問道:

“聞人靖,我問你,你為什麽從小到大都不待見阿隽?我真的想不通,難道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嗎?就因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個庶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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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靖慌亂擺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愛你的,我怎麽會不待見我們的女兒呢,我,我……”

他結舌了半天,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阮小眉徹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着這張斯文虛僞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過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淚。

“小眉,我實在是……”

聞人靖見她如此,亦心痛難言,只是有些話實在……沒辦法說出口。

該怎麽表述那份複雜情感呢?聞人靖覺得,如果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不已——

他确實不待見聞人隽,但不是因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深愛自己的“眉夫人”,深愛着那個曾在陽春三月,牽馬行在柳樹下,手持雙月彎刀背在身後,笑得眉眼彎彎,明豔又爽朗的江湖姑娘。

明明叫“阮小眉”,應當是個軟軟甜甜的小妹,溫柔又端莊,就像他曾見過的無數世家女子一樣,可她卻偏偏跟溫柔一點也沾不上邊,那樣明豔彪悍,如火一般,比天邊的紅霞還要燦爛。

那年春日,聞人靖出外游學,在柳樹下第一次見到阮小眉,從此魂魄墜入一場絢麗至極的夢中,鮮衣怒馬,轟轟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個讀書人,或者說,整個家族都是典型的貴族士大夫,在遇見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娶一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無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實上,聞人靖是很喜歡這個意外的。

他跟着她在江湖上闖蕩了一段時日,歷經了無數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後牽着她的手,在明淨山水間拜了天地,結為夫妻。

可惜,酣暢淋漓的一場夢,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當時聞人家出了變故,必須找他回到皇城,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什麽責任呢?

結親,娶伯陽侯家的長女,保住搖搖欲墜的聞人一脈,撐起整個家族。

在至愛與家族之間,聞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戰中,最後還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塗的他,泣聲說願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認了。

就這樣,他将他深愛的姑娘帶回了皇城,帶進了高門大院,但沒有想到,從此就是踏入回不了頭的悲涼人生。

伯陽侯的那位長女很是傲氣,從頭到腳都瞧不起阮小眉這個“粗野鄉婦”,兩人一妻一妾,平日裏免不了各種沖突,聞人靖夾在中間,簡直左右為難,痛苦難言。

他每次都只能勸阮小眉忍下來,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他那時已經是聞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責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時,醉枕江湖,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伸手便可夠到日月星辰,低頭便能吻到夢中愛人。

他蟄伏着,隐忍着,一點點重振聞人家,把年少時的夢和姑娘都放進心底。

就這樣,在大婚第二年,他迎來了自己第一個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厮殺中,傷了身子,落下病根,極難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連生下四個孩子後,她的肚子都沒有一點反應。

聞人靖面上瞧不出什麽,心裏卻急切期盼,他做夢都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時的他看來,只有阮小眉生下來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兒”。

在用盡一切辦法調養後,阮小眉總算懷上了,但禦醫說,只有這一胎,以後是萬萬不能生了。

那段時日,聞人靖簡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将愛妻拴在腰帶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着他這副關心則亂的模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帶着四個女兒暫時回了伯陽侯府,眼不見為淨。

是的,許是上天聽到聞人靖的心聲,大夫人接連誕下四個,都是女兒,沒有一個兒子。

那時懷了孕的阮小眉還打趣道,若是她替聞人靖生了個兒子,可就是聞人家香火延續的大功臣了,他得陪她去騎馬,不許再把她關在府裏了。

聞人靖自然一個勁點頭,小眉說得對,小眉說什麽都答應,小眉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爬上屋頂去摘。

而事實上,聞人靖将阮小眉摟在懷裏時,心中滿足地發出嘆息,他想,即便是個女兒,他也會疼愛如初,因為這都是她為他生的孩子,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會是唯一一個,他怎麽會不珍視呢?

帶着這樣的殷切期盼,孩子總算出生了,卻的确是個女兒,聞人靖心底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無盡的喜悅沖掉,他抱起與小眉所生的女兒,激動不已,比從前四個孩子的降生加起來還要高興。

同樣高興的還有大夫人,她受貴族女子的言行教誨,一貫端莊高傲,不喜形于色,但來看阮小眉時,眼底那抹得意與慶幸卻還是遮掩不住的。

許是聞人靖命中注定無兒,他得了五個千金後,再無子嗣,阮小眉是不能生了,大夫人則是一直沒懷上,對男丁一事上,聞人靖本身也未有強求之心,總之聞人氏還有旁的血脈,大不了過繼一個子侄過來,總不至于斷根,再者做家主又有什麽好,他這麽多年還沒嘗夠滋味嗎?

所以其實對于聞人隽,聞人靖并不存在“無子”的遷怒之心,府中上下都猜錯了,他只是……太失望了吧?

該怎麽形容這種隐秘的心情呢?他看着這個最小的女兒一點點長大,一方面希望她承襲家風,言行舉止端莊有禮,害怕她染上她母親的江湖氣,對她管教甚嚴,但當她長大成人,真的一丁點也不像她母親時,他又開始在心底感到失望了。

這是種矛盾萬分,又複雜難言的心情。

聞人隽實在太像他了,身上沒有一點阮小眉的明豔潑辣,是個真真正正的世家姑娘,知書達理,斯文秀氣,但卻那樣……規矩無趣,他心底實在說不出的讨厭,某種意義上,就像讨厭鏡子裏的自己一樣。

他可以容忍其他四個女兒是這般性子,但聞人隽不行,她可是小眉和他唯一的孩子,怎麽能一點驚喜都不給他?

就連阮小眉那對斜飛入鬓的英氣長眉,她都沒能傳到一點,是的,阮小眉“人如其名”,一對眉毛當真生得妙,不負“眉娘”之稱,可聞人隽就不像她,遠山似的一雙眉,平添幾分柔和溫順,清麗如蘭,卻失了阮小眉那種明豔,看起來就好欺負。

不僅如此,越長大聞人靖還越發現,這個女兒嗜書如命,和他越來越像,簡直就是他的一個“翻版”,他心裏幾乎要抓狂了,每次瞧見聞人隽坐在長廊上,手捧書卷目不轉睛時,他都要暗自氣到嘔血,在心裏狠狠唾棄上一句:“死書呆子!”

怎麽可以這樣呢?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跟小眉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唯一的孩子居然是這樣的,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壓抑了一輩子,真正愛的,還是小眉那樣明豔潑辣的性子,即使困于深宅大院也不折損分毫,活得如煙花般動人,不像他,沉郁寡歡,規矩守舊,被肩上的責任壓了一輩子,真正的喜怒哀樂都不能表達出來。

而他們唯一的女兒,竟然要延續他這個“悲劇”。

曾經有多麽期盼這個生命的到來,他心底後來就有多失望,失望到……寧願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孩子。

夜風飒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屋裏燭火搖曳,暖煙缭繞,一片長久的沉默中,聞人靖坐在床邊,目光失神。

到底還是那道紅影先發話了,她狠狠一抹淚,下了決絕之心般,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聞人靖,我告訴你,要是我女兒回不來了,我也不會獨活,你想清楚!”

房中死一般的寂寂,不知過了多久,聞人靖才俯下身,俊雅的面容湊近阮小眉,伸手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心疼而又無奈地嘆氣,聲音略帶沙啞:

“小眉,你別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明天就去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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