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付遠之來了
爐中檀香缭繞,案上宣紙攤開,白皙修長的手提筆蘸墨,行雲流水地寫下了“駱秋遲”三個字。
聞人隽盯着那俊逸字跡看了許久,手心微顫,忽地哽咽了喉頭:“老大,我,我……”
駱秋遲随手扔了毛筆,抓起酒壺醉飲一口,廣袖一拂,斜倚着瞥向聞人隽:“小猴子,你又要說什麽惡心的話嗎?”
“不是,我只是,只是……”聞人隽眼中波光閃爍,望着駱秋遲嗫嚅了半天,才紅着鼻頭一聲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駱秋遲不防聞人隽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差點被酒水嗆到,擡袖咳了幾下後,才雙臂一伸,無所謂道:“來吧。”
話音一落,那道纖秀身影已經撲進了他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後背,淚水洶湧而下,灼熱地淌進他脖頸之中。
“對不起,對不起……”
泣不成聲的歉意回蕩在屋中,聞人隽從來沒有這麽傷心過,只因她也是竹岫書院的弟子之一,那個悲涼的故事裏,颠覆的不僅是一個人的一生,也颠覆了她過往的一些認知。
她這才明白,為何那個虎虎生威的東夷山君,要抓了竹岫書院的弟子,燒了那一塊塊宮學玉牌,當年那段往事裏,一個戲耍了他的感情,一個竊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東西盡數失去,試問他如何能不對竹岫書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身處的浩蕩宮學,并不是天底下最榮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陽光照不見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殘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見罷了。
掀開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個“駱衡”,藏在水面底下的,會不會還有其他的“駱衡”呢?那些更深處,更錯綜複雜的東西,她簡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讓她心酸難過的,還是她眼前緊緊抱着的這個人,這個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當時撕了那兩封信,是不是……不僅僅為了放下過去?”
顫聲問出這句話後,聞人隽明顯感覺抱住的身子一頓,于是她便明了了,閉上眼,淚水更加肆意漫出。
當時那個還叫“駱衡”的書生,之所以會撕了信那樣說,其實除了真心想告別過去外,還有着別的原因吧?
時過境遷,當年兩個害慘他的當事人,一個告老教書,一個興修堤壩,叫歲月洗滌了初始面目,算起來都不是十足十的“壞人”,那時的“駱衡”,其實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們一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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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就算外表再怎麽粗犷,身上再怎麽染滿匪氣,他的內心深處也都還是柔軟的,柔軟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舊。
不然他不會每年花神節都下山一趟,刮了胡子,換回原來的書生裝束,感受一番煙火人間的氣息,攫取一絲久違的溫暖,然後獨自回去,點上檀香燭,寂寂地寫下那些悲涼的詞句詩賦。
該怎麽形容東夷山君這個人呢?不,是駱秋遲,這個她現在緊緊抱住的駱秋遲,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愛人、功名、志向、義氣,他沒有辜負任何一個,即便物是人非,滿身風霜,依舊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麽……”聞人隽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心疼,淚水都将那片肩頭盡數打濕了:“怎麽這麽好啊……”
駱秋遲抱着懷裏這溫熱的小小一團,像抱着從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說,你是不是給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東西聽聽就行了,別入戲太深了啊,哭夠了就從我身上起開,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真夠惡心的。”
聞人隽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瞞不過駱秋遲,雖然遭到了他的否認,但聞人隽心底還是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實上,她雖然平日看上去書卷氣濃重,不通世事,但其實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開竅,愚鈍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卻完全稱得上心思剔透,靈氣四溢,這點就連駱秋遲都在心中暗自驚嘆。
聞人隽又抱了一小會兒,吸了吸鼻子,在駱秋遲要扯開她之前,甕聲甕氣道:“大王,雖然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了,但你還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師兄很厲害的,他說一定會想法子來救我,我信他,我擔心他會讓你吃些苦頭,心裏總不踏實來着……”
“夢還沒醒呢?”駱秋遲發出一聲輕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時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識人心,你那位付師兄若真會來救你,就不會一開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為他的選擇只代表他一個人嗎?他表明的已經是整個相府的立場,是相府舍了你,沒有相府的支持,僅靠他一己之力,怎麽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聰明很聰明的,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從沒有見過什麽事情能把他難住,他說的每句話也都能兌現,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個賭吧。”駱秋遲拉開聞人隽,伸手一掐她臉頰,揚起唇角道:“離了相府,他什麽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與魄力,能夠排除萬難,将你救出去,可如果是這樣,你一定對他至關重要,但他還是在一開始選擇舍棄你,可見他這人理智過頭,現實而涼薄,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來。”
“這樣的人,的确會是個可怕的對手,但世間少有,除卻狠心外,還得智計無雙,簡直萬中無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賭他不會來。”
晨光微現,風掠四野,樹影斑駁,帶着一絲清冽涼意。
付遠之站在樹下,面目沉靜,眸光無波無瀾,注視着遠方,只是背在身後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一支白玉長笛。
當枝頭一滴露水輕輕墜落,浸入他衣襟後,遠處馬蹄聲響,他擡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緊。
他知道,他等的人來了。
“你是何人?何故攔在此處?”
駿馬嘶鳴,堪堪停下,馬上傳來一記冷清的聲音,循聲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身白袍銀铠,英姿勃發,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極,眼神卻也同聲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帶了幾分凜冽寒意。
這便是傳說中的“玉面戰神”,杭如雪了。
他身後是兩隊同樣停下來的親兵,個個皺眉望着攔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經一聲吼道:“哪來的小白臉,滾滾滾,我們将軍急着入宮呢!”
付遠之仰頭眸光沉靜,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對着杭如雪遞上手中的玉笛。
“杭将軍可識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見到這支玉笛後,化作了三分詫然:“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遠之一動不動,緩緩道:“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親姓鄭。”
聽到“鄭”姓時,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動,上下審視了一番付遠之,眼神幾個變幻後,低低開口:“果然,眉目相仿,帶了幾分先師的氣質,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還不待付遠之回答時,便已先握緊缰繩,一揚眉:“是相府讓你來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皺眉,他知他等在這,還拿出這玉笛信物來,必有要事,他還以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遠之出面,對他進行拉攏親近,就像朝中其他黨派一樣,可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紀雖小,興許比付遠之都要小上一兩歲,但卻是個征戰沙場無數的武将,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麽說吧,你想用先師的這支玉笛換什麽?”
付遠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将軍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觀火,我別無所求,只想換一個談話的機會。”
“若還是你父親那些陳詞濫調,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聖,都要被幾幫人拖住,耳朵都要聽得起繭子了。”
付遠之神色不變,只是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絕無一分一毫的關系,我外公一生剛正,素恨結黨營私,我是不會髒了他留下的這支玉笛的。”
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動,總算收起了輕蔑之态,定定望着付遠之,沉聲道:“多久?我要進宮面聖,耽誤不得。”
“一盞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躍,幹淨利落地下了馬,徑直取過付遠之手中那只玉笛,走入林間,頭也不回地道:“就一盞茶,希望你所言非虛,不要污了先師清譽,辱了鄭氏門楣。”
青州,東夷山,春意盎然。
屋裏,聞人隽撐着下巴,看着鏡子前,披上外袍,系緊長靴,腰間插上匕首,滿臉大胡子的……東夷山君。
“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過,所有檀香燭都燒完了,駱秋遲的胡子也長出來了,将滿頭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俊美的一張臉,就又變回外人眼中那個統領十八寨,赫赫威名的東夷山君了。
聞人隽捂臉哀嘆着,拖長了音,可憐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這裏挺适合你的,咱們再多待一會兒吧?你看你還有一邊胡子沒長好呢,還有很大的生長空間,你不要扼殺了呀……”
東夷山君走過來拎住聞人隽的衣領,對她陰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胡子,我還沒跟你計較呢,再嚎喪就把你扔出去!”
聞人隽一個激靈,立刻慫猴上身,臉上陡然變作萬般驚嘆贊美:“大王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氣勢非凡,虎虎生威,讓人不敢直視,尤其這把大胡子,簡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賜,整個東夷山也沒誰了,大王不愧是大王!”
東夷山君忍不住笑出聲來,實在看不下去聞人隽的慫樣了,一揮手:“滾滾滾,快收拾一下,胖鶴瘦龍還在外頭等着呢,今天弟兄們一定備了大桌酒菜,迎我出關,你可有口福了!”
聞人隽有氣無力地答了聲“是”,對那口福顯然一點興趣都沒有,轉身聳拉着腦袋,慘兮兮地飄到門邊,叫東夷山君都看不過眼了,到底一聲喊住了她:
“喂,你是去奔喪嗎?要不要這麽如喪考妣?喏,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裏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麽樣?”
聞人隽哀怨地回過頭:“能住滿三個月嗎?”
東夷山君皺眉,伸出兩根手指:“兩個月,不能再多了!”
聞人隽心思得逞,立刻一掃愁容,歡天喜地道:“謝謝大王,大王你最好了,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人卻才拐出了門,忽地停了下來,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她摸上了自己的臉頰,後知後覺,不對啊,我為什麽這麽高興?難道明年我還要留在這山上?我到底在高興些什麽?
真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被東夷山君繞了進去,拍拍腦袋,聞人隽趕緊把那些念頭甩出去。
卻還是按捺不住心底一絲雀躍,她這邊進房收拾東西去了,那邊東夷山君還在整理着自己的大胡子,院裏卻忽然傳來氣喘籲籲的狂奔聲,房門被驟然拍響,外頭一胖一瘦兩道身影扯着嗓子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官兵來剿匪了!”
兩扇門同時被推開,東夷山君和聞人隽異口同聲道:“什麽?”
東夷山君大步跨入院中,眸光一緊:“剿匪?他們怎麽摸到這的?”
“是上回,上回那個撥算盤的家夥,他帶的路!奶奶的,上山時明明蒙住了他的眼,他居然還能畫出地形圖來,領着一個銀袍小将軍,把弟兄們打得是落花流水,節節敗退,太他娘的吓人了,也不知,不知是哪裏請來的怪物!”
瘦子喘氣不及,語無倫次着,旁邊的胖子連忙補充道:“是玉面戰神,玉面戰神,杭如雪!”
“是他?”東夷山君語調上揚,神情登時古怪起來,這名頭實在太大,由不得他不吃驚。
倒是聞人隽,手裏還拿着一件衣裳,傻愣愣地站在門邊,直到東夷山君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胳膊時,才堪堪回過神來。
“小猴子,恭喜你,你家大王賭輸了。”
聞人隽傻傻看着那把大胡子,聽他似笑非笑道:“是我小觑了你那位付師兄,未料他溫文皮囊,竟是個狠角色,不愧是竹岫書院第一人,當真不錯得很啊!”
這話幾乎從牙縫裏咬出來的,帶了幾分陰森狠辣的味道,聞人隽一激靈,趕緊擡起頭,抓住東夷山君的手:“大王,你不會殺了付師兄吧?”
東夷山君将她的手一甩,冷冷一笑:“是他端了我的老巢才對,誰死誰手裏還不一定呢!聽着,你留在這,哪也不許去,我去會會你那了不得的付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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