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猴子,別來無恙

晨光灑入書院,微風輕拂,樹影斑駁,鳥雀呼晴,天地間一片悠然。

高臺之下,男女弟子分站兩邊,個個面目文秀,雅正端方,衣袂飄飄,一派朝氣蓬勃。

德高望重的袁太傅站在臺上,攤開手中燙金長卷,儀态肅穆,高聲宣讀着書院的三百條訓誡。

他身後站了一行院傅,乃竹岫書院的八大主傅,除卻最右邊的淩女傅外,最中間還站着一道女子身影,白衣出塵,目光清冷,但她卻不是八大主傅之一,而是——

竹岫書院的院首,殷雪崖。

是的,竹岫書院的這一任院首,是個女人,還是個頗具“神秘”色彩的女人,因為她戴着面紗,只露出了一雙清泉冷冽的眼睛。

每一個新來書院的弟子都會暗自吃驚一番,然後聽習以為常的師兄師姐們道,殷院首就是這樣的啊,沒什麽奇怪的,反正她一年到頭也不會出來幾次,除了每年書院的開鴻大會上,或是一些重大的節日慶典,平時連她的身影都見不着的,更別說面紗下的那張臉了。

書院裏日常管事的,還是那八大主傅,而其中唯一的淩女傅,便是那殷院首的師妹,對殷院首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從。

袁太傅宣讀完訓誡後,那身白衣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弟子,面紗随風輕拂,身姿楚楚,聲音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我書院子弟,必當謹記,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不欺于心,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這是每年開鴻大會上的例行環節,幾句教誨年年都是一樣的,但今年,聞人隽聽了後卻有些恍惚起來:“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她在臺下喃喃着,一時心神又飛到了遙遠的青州,飛到那片山頭,渾然忘卻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袁太傅中氣十足的一記高聲響起:

“現在,便請今年的麒麟魁首上臺,接受玉麒麟令,請殷院首為他執筆登名,載入書院千秋冊。”

滿場無數雙眼睛同時亮堂起來,緊緊盯住高臺之上,大家腿都站麻了,就等着這一刻呢!

當那道颀長身影緩緩走入衆人視線,在高臺上現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哇”了一聲,齊齊一嘆:“好俊啊!”

尤其是女弟子這邊,人群明顯躁動起來,孫夢吟眼力好,最耐不住,拉了拉身前的聞人姝,貼近她興奮道:“姝兒,姝兒,你快瞧,這人生得好俊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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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姝臉頰一紅,下意識就看向男弟子那邊,見付遠之未注意過來,這才壓低聲音對孫夢吟道:“夢吟,你別這麽激動,矜持點,讓人瞧見了要笑話的。”

趙清禾身姿纖秀,前面的孫夢吟比她高大不少,她不由就踮起腳尖,微眯了眸,還不忘去拉後側的聞人隽,“阿隽,太遠了,我看不太清,你看清楚了嗎?”

聞人隽仍在恍惚當中,瞧也未往臺上瞧,直到耳邊冷不丁傳來一聲——

“開鴻儒,千秋冊,庚子年仲春三月,麒麟魁首,駱秋遲。”

她腦中嗡的一下,似夜空萬樹煙花炸裂,猛地擡起頭,遙遙往臺上望去,身子都快擠出隊伍,叫趙清禾都吓了一跳。

“阿隽,我,我就随口說說,看不清楚也沒關系,你不用,不用這麽費勁地幫我看了……”

然而聞人隽置若罔聞,依舊仰首死死看向臺上,目光幾近狂熱,許是有所察覺,臺上那道颀長身影也往她這邊一瞥,似乎頓了頓,緊接着,勾唇一笑——

一笑冰融花開,俊逸出塵,風姿卓絕,天都亮了般。

他站在那,活生生地站在那,墨發如瀑,衣袂飛揚,陽光灑在他身上,為他眉目鍍了層金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還像在那方小庭院裏那樣,将山中月,漫天星,一片皎皎銀河都揉碎了放進去般,美到不可方物,美到無法逼視。

聞人隽眼眶一澀,兩行淚水忽然滑落下來,趙清禾震驚了:“阿隽,你,你……”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來,想幫聞人隽擦一擦眼淚,“你怎麽了?眼睛被風吹到了嗎?”

聞人隽卻依舊一動不動,只睜大着眼,仰着頭,就那樣站在人群之中,癡癡望着高臺之上的那道光,望到忘卻天地萬物,周遭一切。

他似乎在看着她笑,又似乎在看着所有人笑,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是那樣清朗動聽,但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聽到青州東夷山上,那個滿臉大胡子的山大王,靠在門邊,慵懶又無賴,勾勾手指沖她笑道:

“喏,小猴子,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裏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麽樣?”

臺上的授予儀式已然完成,俊挺身影立于長空之下,腰間已多了一塊玉麒麟令,上面刻着“駱秋遲”三字,也等同于他的宮學玉牌,只是比普通弟子的多了一道标識,一道象征着莫大榮耀的麒麟标識。

袁太傅望着那流光閃爍的玉麒麟令,撫須而笑,滿意點頭,望向臺下:“那麽接下來,該選出駱秋遲的‘投石人’了。”

投石人,取“投石問路”之意,是宮學的舊習俗了,一般剛進書院的新生都會有一個,其實就是與老生“結對”,讓師兄或師姐帶着熟悉宮學的一切,摸清每一處角落,了解每一段史載,讓新生最快地融入竹岫書院,成為宮學的一份子。

這種大家都是私底下互相看對眼了,随意找個師兄師姐,就算找不到也無妨,許多事情還可以去向院傅請教,不會如今日這般,特意于高臺之上被點出來,可見麒麟魁首當真格外受到重視,連這般瑣碎之事也有不同的待遇。

果然,袁太傅在人群裏掃了一圈,開口就指定了“書院第一俊傑”,他撫須笑道:“我看就讓天字甲班,付相家的大公子,付遠之……”

“等等,袁太傅。”臺上,駱秋遲忽地轉身,向袁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禮:“學生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袁太傅有些奇之,駱秋遲直起身,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笑:“學生心中已有所屬,不知能否自己選定這‘投石人’?”

話一出,滿場皆驚,付遠之的臉色更是微微一變……這相當于當衆駁回了他,絲毫未給他面子。

袁太傅也有些詫然,他素來脾氣爆,可對着駱秋遲,竟少有的和顏耐心:“你,你這是……相中了誰?”

“好孩子,你要想清楚,付遠之乃這一代最為傑出的弟子,你正好也被分入老夫所主管的天字甲班,若他為你的投石人,再适合不過。”

袁太傅這略帶“肉麻”的口氣一出來,天字甲班的男弟子們紛紛打了個哆嗦,幾個向來頑劣皮實,不知被袁太傅抽過多少手板心的,更是撇撇嘴,內心腹诽不已,老東西,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麽偏心的。

事實上,袁太傅的确是存了“私心”,他好不容易才從其他主傅手裏“搶”下這麒麟魁首,若能與他最得意的門生付遠之結成對,豈不是強強聯合,完美無缺?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駱秋遲依然堅定地行了一禮,字字清晰:“學生想清楚了,還望太傅成全。”

“那好吧,你想選誰?”袁太傅嘆了聲,止不住的失落,臺下的付遠之不動神色,唇邊依舊挂着一貫的溫和淺笑,倒是站在他後頭的孫左揚氣性大,忍不住胳膊肘一撞他後背,打抱不平道:

“阿遠,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多少人找你做投石人都沒資格呢,他算什麽?”

付遠之微微側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左揚,無妨,一切聽太傅安排便是。”

臺上,駱秋遲已經向袁太傅行禮道謝,施施然轉身,面向下方道:“學生久聞盛都一首《別枝山鬼賦》,以山鬼入題,卻清新脫俗,雅致有趣,在街頭巷尾流傳甚廣,還被小兒編作歌謠四處傳唱,學生找了許久,才找到這作賦之人,不在別處,正是出自竹岫書院。”

他這番話一出來,全場又是齊齊一驚,個個你看我,我看你,愕然不已。

只因這《別枝山鬼賦》确實很出名,取材自山鬼的傳說,但內容頗含怪力亂神,有些像民間的戲本閑書,難登大雅之堂,且那署名也實在讓人難以叫出口,足足五個字——

金刀大菜牙。

惡俗得像個殺豬郎,也不知何方人士,不僅寫些詩詞歌賦,還時不時流出些有趣的小話本,故事頗富傳奇性,老百姓都很喜歡看,在坊間極受歡迎,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金爺”,說他是一位“鬼才”。

只是,這位“金爺”若是出自大梁第一正統,書香聖地的竹岫書院,那就有些……難以形容的荒謬滑稽感了。

袁太傅努力瞪大眼,在下方來回掃視,一把胡子都顫動起來:“誰,你說的這是誰?”

駱秋遲揚唇一笑,款款走下臺,人群自發分開道路,他便徑直走到了隊伍的後端,走到了目瞪口呆,吓得又結巴起來的趙清禾面前。

“不,不是我……”

趙清禾像只受驚的小白兔,漲紅了臉猛揮手,駱秋遲卻已經挑眉一笑,越過了她,一把揪出了她身後那道清隽身影。

那位女弟子身子打顫不止,卻抓住手帕緊緊遮住了臉,駱秋遲淡笑一扯,竟沒扯動,那女弟子咬緊牙關,像是拼盡全力豁出去一條老命般,駱秋遲唇邊笑意不變,繼續若無其事地伸手,卻是猛一發力,把那手帕霍然掀開,露出下面一張陡然變色的臉——

“久聞大名,今日終于見到真人了,金刀大菜牙,幸會幸會。”

駱秋遲一拱手,揚聲響徹長空,笑得再坦然不過,聞人隽卻徹底傻了眼,頂着一張淚痕交錯,鼻涕橫飛,紅得快要被烤熟的臉,像被一道雷劈僵在了原地。

滿場嘩然,人群裏的付遠之更是難以置信,失聲道:“阿隽!”

“原來她就是金刀大菜牙呀,真是太讓人想不到了,《別枝山鬼賦》真是她寫的?”

“金爺怎麽會是個女的呢?不是說使兩把大刀,會飛檐走壁,是個民間游俠嗎?”

“天哪,如果我沒記錯,金爺是不是還寫了一個書院斷袖的故事?就是一對師兄弟,師兄喜歡撥算珠,師弟喜歡畫畫來着,後來師兄拒婚,帶着師弟私奔了的那個……啊,不不不,我沒看過,我聽人說的,我怎麽會看過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我也沒看過,沒看過……”

周遭似炸開了鍋一般,高臺上的幾位主傅更是面面相觑,臉色精彩紛呈,唯獨駱秋遲笑意不減,又向面前傻掉的那道身影一拱手,字字高聲道:

“金刀大菜牙,我仰慕你的才學已久,想請你做我的投石人,你可願意?”

聞人隽肩頭發顫,腦袋一陣眩暈,頂着所有人的目光,身子搖搖欲墜,她此刻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或者就地暈倒。

而顯然,第二條路還是不錯的,她兩眼一翻,直接向後倒去,卻是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耳邊随之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急吼:

“金刀大菜牙,金爺,金兄,你還好吧?”

她眼皮一跳,一口氣差點沒背過來,覺得這回是真的要暈了,卻在一片混亂間,模糊瞧見那張俊逸的面容俯下身來,湊在她耳邊,低低一笑,依稀帶着東夷山上的草木清香,溫柔而悠長,恍如夢中:

“小猴子,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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