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竹岫四少

趙清禾屏住呼吸,悄悄将腦袋探入門內,很好,還沒有人進來,她要不要……動手?

今日宮學開課第一天,弟子們一般會在書院各處逛逛,等到飛霞樓的古鐘敲響時,才會三兩各自回班,院傅也會來正式開課。

距古鐘敲響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把東西送出去……就來不及了。

趙清禾咬咬牙,蹑手蹑腳摸入屋內,停在空蕩蕩的一方書桌前。

這,是姬文景的位置。

她按捺住心跳,手裏捧出一個精巧的匣子,準備偷偷放入他桌內。

匣子裏是一方松花石硯,是她幾經挑選才相中的,乃硯中絕品,價值千金,可惜她到底沒有勇氣當面送出去,只能這樣悄悄地跑一趟。

不過,這方硯臺古樸巧致,清雅卓然,與姬文景極為相配,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這樣想着,趙清禾不由露出淺淺笑意,雙手小心地将匣子放入桌內,身後卻腳步乍起,忽然傳來一聲:

“你在我桌前做什麽?”

這一下回頭,正對上門邊姬文景皺眉的目光,吓得趙清禾面無人色,差點把手中匣子打翻。

“我,我……”

她萬未料到姬文景會孤身先至,古鐘都還未敲響呢,這真是被當場“抓”了個正着!

事實上,姬文景本就是個冷清性子,在書院向來不合群,與其他人都無甚交際,少了各番東拉西扯,閑逛敘舊的功夫,自然早早就進了課堂,只等太傅開課。

“這是什麽?”

手裏的匣子被拽了出來,避無可避,趙清禾眼一閉,索性取出匣中的松花石硯,鼓足勇氣結巴道:“我,我是來多謝上回姬世子的救命之恩的,這,這方硯臺,我覺得很配姬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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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姬文景露出古怪的神情,趙清禾更慌了,以為他是想不起來她是誰了,結巴得更厲害了:“就,就是上次,在青州東夷山上,姬世子把我贖了出來,帶回盛都,我一直,一直很感謝姬世子,想報答姬世子的救命之恩……”

“夠了。”姬文景忍無可忍地一聲喝道,聲音幾乎從齒縫裏咬出:“你記性被狗啃了嗎?你大可再叫一遍試試。”

趙清禾吓得一哆嗦,福至心靈,猛然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姬……姬師兄,對不起!”

“清禾師妹,你怎麽在這?”

門邊傳來一聲驚奇,扭頭望去,站着的兩人,正是付遠之與孫左揚。

孫左揚快步上前,見到姬文景與趙清禾二人,一個滿臉不耐煩,一個抖似小白兔,不由怒道:“姬文景,你欺負清禾師妹?”

姬文景眉心一皺:“孫左揚,你腦子有病?”

“不不不,是我,我來送謝禮的……”趙清禾急得快哭了,奈何越急越結巴,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說清楚,姬文景已在旁邊冷冷一哼:“把這東西拿走,我不需要,別來煩我了。”

趙清禾被喝得一哆嗦,抱住那匣子,滿臉通紅,淚眼汪汪。

孫左揚忍不住上前一步:“姬文景,你怎麽跟清禾師妹說話的?人家好心一片,你就是這個态度嗎?”

“呵。”姬文景冷笑了聲,對向趙清禾,下巴點了點孫左揚,“正好,你給他吧,上次是他來侯府見我哥,叫我去贖你的,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是,你的死活關我何事?”

說完,他徑直坐了下去,整理起書桌裏的東西,竟是一副不聞不問,再不理會外界的樣子。

趙清禾羞到快要遁地,到底不堪再待,抱住那匣子,對着姬文景顫聲鞠躬:“對,對不起,姬師兄,打擾你了……”

說完,她憋回眼淚,抱緊匣子奔出堂內,身後的孫左揚追出幾步,連喚數聲:“清禾師妹,清禾師妹……”

“姬文景,你太過分了!”孫左揚轉過身來,捏緊雙拳,見姬文景還是那副置身事外,冷冰冰的樣子,不由更怒了:“你還是個男人嗎,你怎麽能這樣對清禾師妹,你太無禮了!”

“孫左揚,有病早點去醫,我這裏沒有藥,治不好腦疾。”姬文景拿出一本畫冊,兀自翻開,看也未看孫左揚一眼。

“你!”孫左揚氣得就想沖上去,卻被付遠之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搖頭勸道:“算了,左揚,袁太傅快來了,今日第一天開課,別把事情鬧大了,你知道姬文景就是這個性子,不要同他一般計較了。”

古鐘撞響,長鳴半空,響徹整個書院。

一屋子坐滿了人後,駱秋遲是最後一個進來的,正與袁太傅在門口碰上,袁太傅一怔,眸含關切,有些猶疑道:“如何,秋遲,可還熟悉了書院上下,你那位投石人……當真不用換嗎?”

駱秋遲淡淡一笑,颔首行禮:“聞人小師姐很好,方才她已帶我在書院大致轉了一遍,稍晚時分會與學生一同去西苑用晚膳,學生與她相處十分融洽,言談甚歡,猶如故人重逢,多謝太傅關心。”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屋裏所有人聽見,付遠之臉色一變,案幾下的手暗自捏緊。

等到袁太傅攜駱秋遲進了堂內,掃視一圈,随手指道:“那行,你就坐姬文景旁邊吧,他那還空了一方席位。”

原本一直垂首看畫冊的姬文景,霍然擡起頭,眉心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卻又到底抿了抿唇,未有開口,只是在駱秋遲抱着書卷紙硯坐下時,禮節性地點了點頭,便往旁邊挪了挪,繼續埋首看畫冊去了。

好巧不巧,前方坐着的兩人正是付遠之與孫左揚,駱秋遲甫一坐下,付遠之便微微側首,對他報以一笑,狀若無意道:

“駱師弟,你初來乍到,若有什麽需要相助的地方,盡管開口,對了,你的投石人是聞人師妹吧?她的确很好,不過始終男女有別,一些事情多有不便,女學那邊規矩也頗為繁瑣,不如我與聞人師妹交換一下,由我來做你的投石人,你看怎麽樣?”

付遠之待人一向溫和有禮,但這般主動客氣,上趕着給人搭橋鋪路,還是頭一次,他旁邊的孫左揚立刻變了臉色:“阿遠!”

付遠之擺擺手,不改念頭,俊秀的臉龐依舊真誠地看着駱秋遲,駱秋遲撐着腦袋想了想,一點點湊近他,四目相對,忽地笑了:

“不怎麽樣,小師姐很好,我與她十分投緣,我很喜歡她,誰來都不想換,還請付兄見諒。”

“小師姐”三個字故意拖長了音,尤其是那個“小”字,意味深長,生生帶出了幾分旖旎親昵的味道,叫付遠之臉色一下難看至極,唇邊那抹溫和笑意都挂不住了。

“阿遠不過随口客氣幾句,你還揣上了,誰稀罕給你當什麽投石人。”孫左揚拉過付遠之胳膊,哼了哼:“別理他,阿遠。”

付遠之轉過身來,面色如常,只是一雙沉靜秀致的眸子盯着前方,定然無波,卻又似蘊含巨浪,不辨深淺。

一整堂課上,袁太傅都在對駱秋遲贊不絕口,挑出他在麒麟擇士中作的幾首詩賦,各種花樣賞析評點,末了,還布置功課下去,當着衆人的面撫須道:

“有這般新同窗,你們也應當與有榮焉,不如也來寫一寫這麒麟之卷吧,就挑最簡單的那個,以‘春’入題,不拘何物,可描楊柳,可頌杏花,可繪盛都無邊□□,人景情都随意,只要與‘春’沾邊,皆可展開作詩,寫完就統一交到秋遲那,由他送我批閱,明日我再來一一講評。”

說完,袁太傅又把駱秋遲的文章大誇特誇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而去,留下甲班一幹學生愁眉苦臉,嗚呼哀哉,伏桌怨嘆,目光紛紛投向駱秋遲,複雜萬分,不甘嫉妒埋怨皆有之。

其中最“露骨”的是坐在堂中央的四個人,他們素來形影不離,在書院裏“劣跡斑斑”,還自封了個什麽“竹岫四少”的名頭,各種揚威耀武,帶頭惹事,先前站在隊伍裏,就是他們對袁太傅不滿腹诽,咒這老家夥太偏心。

這四個人分別出自盛都四大世家,謝齊王柳,四個人從小一塊玩到大,個個都生得人模狗樣,單看名字的話,拎出來都是一水兒的少年俊傑——

謝子昀、齊琢言、王舒白、柳成眠。

可惜,根本就是四個纨绔子弟,不學無術,惹事生非,爛泥扶不上牆,只靠着家族恩蔭才在書院橫行霸道。

當下,四人中的“老大”謝子昀,一腳踹在了桌子腿上,呸道:“春春春,春光沒有,春夢一場要不要!”

他生了對狹長的鳳眼,眼角還有一點紅痣,瞧面相是個陰柔的主兒,脾氣卻火爆至極,一點就燃,平素最愛出頭充老大。

其他人聽他這麽一說,也紛紛抱怨起來:“就是,才開課第一日就要寫詩,天天不是關在府上,就是來宮學讀書,哪有那麽多春光可尋?”

付遠之坐在桌前,耳聽一室抱怨,只淡淡掀了掀眼皮,未動聲色,倒是旁邊的孫左揚一聲低哼,嫌惡道:“天天跟這群人待一塊,身上都要臭掉了。”

說來諷刺,這天字甲班乃宮學第一大班,但不是“大”在品學上,而是“大”在家世上。

全書院最有權有勢的弟子都在這了,個賽個的顯赫清貴,其中不乏纨绔,像“竹岫四少”那樣不愛念書,滿肚子沒有墨水,只有草包,袁太傅是痛心疾首,天天都吹胡子瞪眼,拿竹板抽人手心。

八大主傅中,他最勞心勞力,望“子”成龍,所以今年出了個駱秋遲,他是惜才若渴,不顧家世門第,拼了一張老臉,怎麽也把人争取了過來。

可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尤其還是在這樣一群“妖風”裏,袁太傅考慮得終究太少。

“我看啊,就是不該來了那麽個禍害,無門無戶,雜草一根,不知有什麽資格進咱們班,和咱們坐起一起聽課,你們聞聞,是不是隔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寒酸氣!”

有人發出陰陽怪氣的譏諷,只差點名道姓了,衆人哄堂大笑,那謝子昀扭頭望向駱秋遲的位置,若有所思,一顆出頭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他忽地一下站起,向其他三個夥伴使了番眼色,四人心領神會,徑直來到了駱秋遲桌前。

又有熱鬧可看了,不少好事者眼睛一亮,聞風而動,也紛紛湊了過去。

謝子昀把手裏的四個習本一甩,啪地扔在了駱秋遲桌上。

“喂,新來的,聽說你很厲害嘛?想必模仿一下字跡,代寫一下功課,通通不在話下吧?”

駱秋遲擡起頭,只見謝子昀雙手抱肩,一張尖尖下巴的臉盛氣淩人,就差用鼻孔看着他了。

“怎麽,難道不對嗎?袁老頭那麽誇你,你難道不是那種生帶吉光,出口成章,可一夜賦詩三百首,把死人都從棺材裏吓活的曠古奇才嗎?”

辛辣的譏諷中,滿場大笑不止,個個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多的樣子,那謝子昀一挑長眸,雙手撐到了桌子上,逼近駱秋遲:

“喏,既然你不反對,我們四個的功課就交給你了,好好寫,聽見沒?”

駱秋遲迎上他的目光,一動未動,許久,似笑非笑:“好。”

這倒是令所有人一怔,緊接着,周圍一片嘩然,謝子昀扭頭看了看身後三位夥伴,得意洋洋。

坐在前方的付遠之有些意外,孫左揚則露出鄙薄之色,唯獨姬文景,似充耳未聞,只繼續埋頭看着畫冊,不過整個人又挪開了點。

謝子昀繼續看向駱秋遲,啧啧道:“讓你寫,你還真就寫啊,骨頭真是不值三兩重,不過我喜歡,就當多養條狗在身邊了,你看好了,認清楚我們四個,我姓謝,他姓齊,他姓王,他姓柳,我們是竹岫四少,日後你跟我們打交道的機會還多得很呢!”

駱秋遲“哦”了一聲,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依舊似笑非笑。

周遭更加嘩然了,被謝子昀這麽一鬧,有人也忍不住想插一腳,心癢難耐地擠上前來:

“那個,你幫我也寫了吧,記得寫好點啊,仿着前面的字跡寫,千萬不要被袁太傅瞧出來了,聽見沒?”

“還有我的,我的!不用寫太好,韻腳工整,像首詩就行……”

“對對對,我也是,反正你這麽厲害,幫我的也一并代寫了吧!”

各種習本雪花似地飛向駱秋遲,他不惱不氣,坐在桌前,來者不拒,笑意淡淡。

如此一來,“有樣學樣”的人更多了,幾乎大半個甲班都圍了上來。

姬文景坐在旁邊,生生被擠到忍無可忍,猛一下站了起來,對着衆人投來的目光,冷冷一喝:“滾開,別擋路。”

他拿着畫冊站到窗邊,背過身去,似是想眼不見為淨,那些被他喝斥的人有些臉上挂不住,切了聲,哼道:“有什麽了不起的,天天板着張臉,跟茅坑裏的石頭樣的,又臭又硬,不過是個空架子侯府,清高給誰看?”

“就是,別理他別理他,我們繼續,反正他從來都是那個鬼樣子!”

姬文景背影一動,握住畫冊的手一緊,卻深吸口氣,到底一言未發,只繼續低頭看向畫冊。

等到一番“壯景”過去後,駱秋遲桌上已堆起小山似的一沓習本,謝子昀斜倚在座上,架起二郎腿,嗤笑出聲:“真是蔚為壯觀啊,可惜不能讓袁老頭來看看,看看他誇上天的麒麟魁首,是個怎麽樣的寒門孬種。”

周遭笑聲四起,駱秋遲卻面不改色,只将桌前一本本整理好,直到一擡頭,對上付遠之的目光,那是一種奇怪的審視,沉靜如深淵寒泉,似乎想将人徹底看清楚。

駱秋遲心中明了,嘴上卻笑了笑:“怎麽,付兄,你也要找我代寫?”

付遠之長睫微顫,收回眼神來,正要開口,孫左揚見狀,連忙拉起他,“阿遠,我們出去吹吹風吧,不要同這人說話了,自降身份。”

付遠之略一遲疑,卻在經過駱秋遲桌前時,停了下來,借着那堆習本擋住自己,俯下身來,盯住駱秋遲的眼睛,低聲道:

“如果,你願意換一個投石人,不再去找聞人師妹,我可以出手相助,讓他們不再為難你,你此後在書院的日子,也能過得安穩一些,你覺得怎麽樣?”

駱秋遲默了默,撲哧一笑,搖搖頭:“果然。”

他勾勾手指,待付遠之又湊近些後,攫住他的眸,一字一句道:“這很像你的行事風格,付大公子。”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譏諷,付遠之望着那雙清亮的眼睛,心頭無來由地一跳,似乎在電光火石間捕捉到了什麽,卻又稍縱即逝,他嘴唇翕動,還想開口之際,駱秋遲已經幽幽一笑:

“可惜,我不稀罕,你省省吧,付遠之,你真的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算無遺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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