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關雎之夜
月滿長空,一地如銀,貴女們三五成群過來時,關雎院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眼見女學一群如花似玉的師妹們提燈而來,男學的弟子們個個都興奮起來,紛紛上前施禮,尤其聞人姝身前,争先恐後圍着的人最多。
然而她一雙美眸卻在月下轉了轉,最終只停在了付遠之身上,她款款走上前,含羞施禮:
“付師兄好。”
付遠之面目清俊,長身玉立于月下,淡淡回禮:“夜深露重,師妹多加保重,勿要吃風受涼了。”
他嘴中如是說道,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瞥向聞人姝身後的……聞人隽。
豈知聞人隽一眼也未望向他,徑直走向院牆下斜斜倚靠着的駱秋遲,她纖秀的身子站在他跟前,不知在說些什麽,臉上帶着隐隐可見的關切。
付遠之雙眸一黯,斂下長睫,一時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那頭院牆下,聞人隽各番勸說無果,只得揪緊駱秋遲的衣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老大,你既然執意要進去,那我只有最後一句話了,如果你沒被扔出來,那你也不能把別人扔出來啊!你下手千萬得注意輕重啊,一定不能傷了院裏那個男人,他不知身份來頭,院首估計都得敬他幾分,萬一出了事,沒人能保住你的……”
“你這是七□□句話了吧?”駱秋遲扯出衣袖,随手一彈聞人隽的額頭,“行了行了,你到底是猴子,還是鹦鹉啊?”
一旁的姬文景背着畫匣,月下身影清冷孤傲,扭頭看向另一方角落裏的趙清禾,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向她走了過去。
“那天你說的賭……”
趙清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姬文景的話卻被陡然打斷,不知從哪冒出的孫左揚,拎着自己一件外袍,湊上來就想往趙清禾身上披。
“夜裏風大,清禾師妹你怎麽穿得這麽單薄啊,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趙清禾吓得跟受驚的兔子似的,面色緋紅,手忙腳亂地推拒道:“不,不用了,多謝孫師兄……”
孫左揚不動神色地擠進她跟姬文景之間,用後腦勺對着一臉冷漠的姬文景,手裏還拿着那件外袍向趙清禾湊近,連聲溫柔道:“清禾師妹,不要緊的,你披上吧,免得受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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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真的不用了……”趙清禾面紅耳赤,一邊擺手,一邊往後退,耳邊驟然響起姬文景冷冷的一聲。
“孫左揚,你知道你現在很像什麽嗎?”
孫左揚一頓,扭過頭,對上姬文景唇邊一抹嘲諷的笑意,他逐字逐句道:“一匹随時随地發情的野馬。”
“姬文景,你!”孫左揚怒不可遏,目光卻陡然盯向了姬文景身後:“你背畫匣來做什麽?”
“你管我做什麽。”姬文景面色冷冷,孫左揚不自覺拔高語調:“你難道想跟駱秋遲一道進關雎院,幫他畫下那男人的模樣?”
這廂動靜引來不少學子,竹岫四少也面露疑惑地走過來,當先的謝子昀鳳眸一挑,眼尾一顆紅痣豔豔逼人,月下對着姬文景陰恻恻地笑道:“怎麽,姬大世子,你素來不管閑事,別跟我說這回真打算幫駱秋遲?”
院牆下,駱秋遲懶洋洋走了過來,站到姬文景身旁,剛要開口,姬文景已經冷冷一哼,對着謝子昀等人道:“有何不可?”
他背脊挺直,神情孤傲不屑,月下眉目籠上薄光一層:“你那生死狀上只說取來畫像,有說不能帶人一同進去嗎?”
謝子昀一下語塞,風中握緊拳,咬牙道:“你,你真想進去送死?”
“命是我的,我樂意進去送死,你管得着嗎?”
一片嘩然中,人群中的趙清禾卻瞪大眼,心潮莫名激蕩起來,她緊緊盯着月下那道清冷身影,覺得頃刻間有什麽光芒四射,直照入她心底。
那邊孫左揚卻一聲嗤笑:“死倒不可怕,就怕半死不活,遭了殃及被抛出來,斷了一雙作畫的手,那可真是一無是處了。”
這一回,還不待姬文景開口,駱秋遲已經先一步笑道:“這雙作畫的手會不會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下了大注,賭我一定會輸,待會可千萬把褲腰帶勒緊一些,別輸到底褲都當了才好,畢竟這麽多位女公子在場呢,污了眼睛找誰訴冤去?”
人群裏的貴女們臉一紅,卻也忍俊不禁,個個捂嘴笑出聲來。
孫左揚惱羞成怒,上前還想再說什麽,卻被自家妹妹一把拉住了,孫夢吟學着上回哥哥教訓自己的話,做了個鬼臉道:“大哥,快別說了,還嫌不夠丢人嗎?”
一片吵吵囔囔中,姬文景徑直看向駱秋遲:“何時進去?”
駱秋遲把雙手背到腦袋後,一身白衣俊逸飛揚,仰首微眯了眸:“不急,待到月上中天,酒氣傳出之時。”
說到酒氣,酒氣很快也便傳了出來,與之同時傳來的,還有蕭蕭肅殺的舞劍之聲。
駱秋遲向姬文景示意了一個眼神,兩人屏氣凝神,一同踏入了院中,外頭的人便紛紛湊到院門處,探頭探腦,男女各據一邊,小心翼翼看着裏頭的動靜。
冷月之下,那男人果真又在醉酒舞劍,他披發掩面,一襲月白長袍,頭上僅插了一只白玉簪,手腕纖巧靈動,風中劍如銀蛇,每一寸都沾滿清輝,身姿飄逸若谪仙。
“好漂亮的招式啊,不像提着劍,倒像女傅教我們的鼓上舞一樣,輕盈動人……”
有女公子忍不住驚嘆出聲,另一頭那曾經吃過虧的兩個男弟子,聞言卻是陰影卷上心頭,恐懼哆嗦道:“師妹千萬別小瞧這劍法,看起來漫不經心,紅袖起舞一般,可實際上跟千萬條水蛇圍着你似的,密不透風,滲人不已,一抹劍光就是一道血印,逃都逃不過,誰試誰知道……”
這不,外頭正竊聲着,院裏的駱秋遲已經掠身上前,瞅準空隙,欲奪過那男人手中的劍。
那男人依舊舞得不緊不慢,仿佛全然未将院裏兩個“不速之客”放在心上,只是手腕輕巧一扭,不僅避過了駱秋遲的裹挾,還冷不丁将劍向他一刺,駱秋遲猝不及防,眼中升起笑意:“有點意思。”
這人分明喝醉了酒,步伐淩亂,身子歪七扭八,看似每一劍都軟綿綿,卻出其不意,勁風剛烈,威力凜然,讓人避無可避。
“漂亮。”駱秋遲又一聲嘆道,月下與那劍光纏鬥在了一起,眸中的興致愈發濃厚。
當真是漂亮,不僅劍舞得漂亮,殺傷力也漂亮極了,完全不是個花架子。
院外衆人只覺看得眼花缭亂,駱秋遲身形閃動,白衣飛揚間,竟一時奪不過那男人手中的劍,姬文景在月下早就打開了畫匣,攤開了筆墨紙硯,此刻見駱秋遲起了玩心一般,不由催道:
“別玩了,你快把他頭發掀開,讓他把臉露出來!”
“得嘞!”駱秋遲笑應一聲,也不再奪劍,只猛然欺身上前,借着巧力腳尖一點,在那長劍之上轉了個彎,反手一把探到那人身前,一把撩起他那淩亂長發,在風中沖着姬文景喊道:
“快,小姬,快看一眼!”
姬文景早有準備,說時遲那時快,迅速蘸墨提筆,手腕如風一般,行雲流水,寥寥數筆畫下那大致輪廓,未有絲毫凝滞。
那男人在月下一露臉,院外便響起一片驚嘆之聲,他們離得遠,雖沒能完全看清那人容貌,但還是被一股撲面而來的絕美風姿震懾到,月色朦胧下,只覺天人下凡,美到不可方物。
真正離得近的是駱秋遲,他定眸一看,有些愣了愣:“我怎麽覺着,這是個女人呢?”
那男人長劍一挑,似煩躁起來,猛一刺向駱秋遲,淩亂長發又傾垂而下,掩住了一張絕世容顏。
駱秋遲一邊對打着,一邊還在喃喃着:“可這身子骨又分明是個男人,太奇怪了,不可能的……”
“美人不分男女,美到一定境界都是雌雄莫辨的,你快別墨跡了,再撩一眼給我看看!”
姬文景下筆不停,只以一副“少見多怪”的語氣催促道,他姬家祖上就是個不擇不扣的美人,一代代傳下來,父輩們的畫像供在祠堂裏,他都見多了。
駱秋遲卻在纏鬥之間,依然奇道:“就算男生女相,也不會誇張到這地步,我以為你夠像女人的了,哪曉得這家夥比你更甚百倍……”
“駱秋遲,我走了啊,你自生自滅吧!”姬文景霍然打斷,一雙眸寒光迸射,作勢欲摔筆而去,駱秋遲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我錯了,我錯了,我嘴賤……你快看,小姬,我撩了!”
那張美人臉又陡然顯露在月下,姬文景哼了聲,卻提筆疾速在紙上勾勒起來,那男人分明不耐,挑劍甩開駱秋遲,駱秋遲轉個彎兒,閃身之間,又跟塊狗皮膏藥似的纏了上來。
就在這一撩一刺間,駱秋遲動作潇灑淋漓,施展巧勁,引得那男人在月下頻頻露臉,院外的衆人也看呆了,甚至有不少人在心中喝彩起來,唯獨竹岫四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幾輪回合下來,駱秋遲呼吸微喘,別過頭問姬文景:“怎麽樣,畫得如何?”
“還差一點,你再讓他扭過身來,把眼睛露出來,記住,一定要全部露出眼睛來……”姬文景換了只豐山紫毫筆,擡首語氣卻陡然一變:“小心,你後頭有劍!”
駱秋遲腦袋一偏,那男人刺了個空,殺氣卻緊随而來,月冷風寒,駱秋遲瞳孔驟縮:“不好,他真的發怒了。”
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忍無可忍,那劍招明顯不似先前處處留情,及至此時此刻,這男人的真正功力才顯露出來,如浩蕩海水,深不可測,駭人之極。
駱秋遲既不能松怠,又不能當真傷到他,只能拼盡全力周旋其間,才一會兒功夫,兩人已纏鬥不下數百招,連院外不會武功的女公子們都打了個哆嗦,察覺到氣氛明顯不一樣。
“怎麽辦,那怪人好恐怖,再這樣下去,駱師弟會不會受傷啊……”
有貴女禁不住瑟瑟發抖道,另一邊的謝子昀解氣地啐了聲:“活該,最好往脖子上劃拉個口子,血濺當場,一了百了!”
話一出,女公子們齊齊怒而瞪視過去,謝子昀被瞅得一臉悻悻,還要說什麽時,已有人驚聲喊道:“快看!”
只見月光之下,駱秋遲咬咬牙,竟伸手抓住了劍刃,似豁出去一般,拼着鮮血四濺,猛地欺近那男人身前,另一只手将他長發盡掀,緊緊制住肩頭,扭給姬文景看——
狹長清冷的一雙眸,盛滿萬千雪色星光,再無遮擋,徹徹底底地露在了寒風之中。
“快,媽的,老子手掌要斷了!”
駱秋遲痛得髒話脫口而出,冷氣倒吸間,姬文景眼皮直跳:“你瘋了嗎,你快松開,我已經記住了!”
他手中紫毫筆揮灑不停,一氣呵成:“行了,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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