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鬼手洪敖

與此同時,崖頂之上,夜色下的白桦林中彌漫着血腥氣,似乎連浮在山腰的雲霧也由蒸騰而上的血氣凝成,變得绛紅。幾步一見的僧人屍體,幾乎鋪滿林子,已入後半夜,溫度降得快,那些屍體也迅速冰凍僵硬,如這山中的一塊石。

清塵越走眉頭便鎖得越深,他似乎看見整個浮雲古寺已經空了,百年香火也忽悠熄滅。

而那道紅影不知何時已瞬地消失,就像一道忽而潰散在空氣中的幻像。再擡頭,竟已是浮雲寺的三層高臺之前,那影子一路将他引來,也許又是另一道陷阱。

可縱是陷阱又如何,寺門洞開,他已大步踏入

這世上有些陷阱是可以讓人跳得甘願的。

古老的紅漆大門在身後轟然閉合,正前方是一口十人高的巨大銅鐘,便是這口鐘晨昏定時響起,洪亮鐘聲回蕩在商州的山水間,商州城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鐘聲,伴随日升日落給人安定的訊號。可此時,那鐘面上卻沾着血,将篆在上面的佛偈也染污模糊。

寒光一閃,大鐘內跳下十餘人,刀光直逼清塵周身幾大要穴而來。清塵晃身閃躲開,騰空踏過,落在銅鐘的背面,看清從首殿裏走出的人,不禁哧地笑出聲來,“原來是洪将軍大駕。”

這人一身铠甲外罩着件黑色披風,一張臉似乎是精鐵打造,永遠只有一個表情——無情的冷。鬼手洪敖是朱清逸最親信的部将,他的“無情鬼手”整個爍國人都聞之色變。看到他,清塵的心寒了寒,他知道,今天來的人是洪敖,這寺廟同那山莊裏都不可能留下活口。

他像嗜血的魔鬼,殺戮于他不是執行任務,而是主人對他的賞賜。

而這一次,朱清逸竟派出了這樣的野獸,不惜用數百生靈做為鋪墊,他要做什麽?若只為殺他,那這便将是他們之間的終曲了吧。相比之下,以往的無數次刺殺,都像在和他玩着游戲,并沒放進太多的認真。

他終于還是玩膩了,想要将他逼進死路。

“安傑王,別來無恙?”洪敖叫着他的谥號,抱拳冷笑,“這一遭本是只為緋鴿山莊而來,不想竟在此遇見故人。”

“這些年,皇上派出的人馬無一例外地敗在你們手下,在下一直很想親自領教,想看看安傑王這些年來的成長,可惜,皇上始終不肯讓我出手。今夜狹路相逢,看來,是天意要成全我。”他望望夜空,無情的眼中閃出興奮寒光,“這一戰,我期待已久。”他一撩披風,腋下抖落一襲紅紗。清塵嘴角斜起來,露出一抹苦笑,這便是他一路追随而來的那抹紅影,原來只是鬼手牽着的一片紗。引他至此,亦是他私自的決定。

“殺我本是件平常事,只是你們主子慢慢騰騰才耽擱了這麽多年,難道過去十年他還太善良,下不了狠心嗎?”清塵撇出一記嘲弄的冷笑,“可佛門清淨地,又何故枉殺這些無辜人,難道是忽然間又狠過了頭?!”回手一拍,纖瘦的掌擊在冰冷厚重的鐘壁上,嗡嗡一陣轟鳴,巨鐘晃動着将身後那幾個正欲舉刀偷襲的人一一撞了開去。

洪敖只是視若無睹,像沒看到手下的偷襲一樣,也不去理會他們的敗陣。在他眼中,那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沖鋒陷陣,這一仗,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

清塵甩甩被鐘震得發麻的手掌,朝着首殿中高大的菩薩像微微颔首:“在下雖然也不信佛,但今天還是替這鬼孫子先拜一拜陪個不是,我會拿他鬼命償你的僧衆,如果你嫌不夠,下次把他主子也洗剝幹淨了祭獻過來。”

“你……”鬼手洪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一個“鬼”字,他雖面色生冷,卻也有幾分剛毅俊美,若不出招,倒真無半點鬼氣。而這朱清塵本是皇子,該有着持重的教養才是,出口卻淨是市井混語,讓他一時氣結。

“怎麽,你在朱清逸面前裝孫子,不也是我的孫子嗎?”清塵搖首,“十年不見,清逸的品味果然低了不少,以前他雖然也這般六親不認沒心沒肝的,卻只崇尚真本事,神鬼勿用,現在卻舍棄原則,又是雜生鬼域又是鬼手洪敖,啧啧,叫我這個弟弟好生失望。”

洪敖不屑地哼了聲,“皇上的宏願是統一天下,有這樣大的抱負才配做我洪敖的主子,而不像安傑王你,追一個女人追了十年,先帝聖明,如果皇位傳給了你,這天下怕是永遠只能小治不會大同。”他面向東方一拱手,竟說得慷慨激昂:“為了這樣的盛世到來,莫說浮雲寺的百十僧人,就算是千人萬人,也都殺得。何況,浮雲寺涉嫌藏匿緋鴿山莊的叛亂卷宗,卻抗拒搜繳,論罪當誅。”

清塵一震,又是卷宗,清逸果然要找那卷宗?

“那麽荀桑來這裏,便是替你主人找那卷宗?”他似自言自語。

“安傑王就此死了心吧,那個叫荀桑的女人,早已死了,你還是早些下去陪她,葬在商州這山水彙聚之地,也算對得起你了!”洪敖大吼一聲,披風呼啦啦響動,十數只紅色手掌從披風後探出,帶着淩厲的掌風襲面而來。

“剛才學荀桑學的那麽醜,”清塵冷冷,“現在竟然還敢胡言亂語。不可饒恕!”一片燦燦金光如流星頻閃,人已不知去向,只見一襲紅紗從鬼手腋下被扯了下來,飄然飛上夜空。

高高在上的菩薩像,蘭指捏在胸前,含着慈愛的笑俯視蒼生,忽而間慈眉善目卻被那紅紗遮住,清塵背對着鬼手,又對菩薩拜了拜:“人間的打鬥既無聊又醜惡,還是不看為好。”

洪敖避開那一叢金針,轉回身,臉氣得發紫,朱清塵就這樣把後背暴露在他眼前,毫無懼意,實在是太輕視了他。

“即使皇上未曾有命,我洪敖今天也一定要殺了你!”他吼。

那十數只手掌的紅色手臂如枝幹,瞬間又生出叢叢分叉,每根枝杈都是一只手臂,臂端張着一只紅掌。十掌幻生百掌,洪敖看上去像只百足怪蟲,直立着踩踏空氣,空氣裏便起了震動,那平靜下去的巨大銅鐘竟兀自晃動起來,嗡嗡轟鳴。清塵頓覺胸中發悶,氣息亂得像站在萬丈高原之上,一陣咳意上湧。

紅色毒掌瞬間已到了耳畔,清塵卻仍掩着唇咳得肝膽亂顫。

掌風炙熱如烈焰撲面而來,倉促間清塵只得立掌在前運氣抵擋,空氣似有了張力,波浪般扭曲起來,清塵的兩只掌上冒出咝咝的白煙,百只鬼手漸漸揮散,在眼前變作一片紅霧。他輕輕皺眉,吹了吹發燙的手心,擡起頭來頑劣一笑,“洪将軍就這樣殺了我,豈不是趁人之危、勝之不武?”

“戰場之上,只有勝負生死,沒有規矩仁義!”洪敖冷臉一喝,那紅霧忽悠又聚攏到他身側,變作更多的鬼手。有的細長妖嬈,有的剛勁壯實,密密麻麻舞動在他的肢體上。

清塵捏針,簌簌打向那些觸須般的掌,卻如打在虛空中一般穿手而過。

洪敖譏諷一笑:“難道安傑王不知道,何為鬼手?”

鬼手的厲害之處清塵自然知道,百手齊出形如鬼魅,不知哪一只是真哪一只是幻,但無論被哪一只鬼手打中,都後果堪虞。

“鬼觀音!”洪敖喊了聲,只見那些紅色毒掌各自靜止住,捏指參禪,同一手勢卻千姿百态。鬼手洪敖阖着眼,似有佛音四面八方響起。

清塵冷笑,“真是笑死人了。你念佛,是對佛的亵渎。”言未畢,金針已出手,直打洪敖面門。速度之快,連發針的人自己都已看不清楚。洪敖未動,一只掌捏着觀音指看似緩緩移動,卻恰好及時從面門前移過,将那金針捏在指尖。

清塵不語,一展臂揮起兩袖清風,那風似乎是金色的,吹出一片铮铮之聲。只要不是咳得雙手顫抖,他的金針,向來例無虛發,但偏偏,那一刻他忍不住咳了一聲,幾枚針偏得嚴重,飛入洪敖身後的黑暗裏。剩下的,竟都被那些紅色指尖捏去,輕松仿若霧中摘花。

洪敖得意大笑,“如此失準,看來安傑王已病入膏肓。”

清塵咳着,飛身而起,繞着洪敖迅速飛轉跳躍,須臾間已不知飛過多少圈。下一刻,洪敖便已笑不出來。方才那些看似打偏的金針末尾都穿着幾不可見的透明絲線,那些線已将洪敖密密匝匝纏繞捆綁,絲線收緊,他便漸漸成了一顆僵直的蛹。

“穿針引線,全是些女人套路!”洪敖紫紅着臉,并不服氣。

“那也比不人不鬼的套路拿得出手。”清塵毫不介意,挑唇一笑:“何況,戰場之上,只有勝負生死。”

洪敖氣得鬼眼怒睜,身側不停鼓脹着,似有不甘的力量在層層絲繭下蠢蠢欲動。

“不用掙紮了,玉竹無意間從火蠶殼裏抽出的絲,堅韌無比,更是可以專門壓制這種邪門功夫。”清塵不再理他,轉身欲走,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下手殺人,他讨厭那血腥氣,也厭惡那種奪人性命的不快。

卻聽那鬼手的聲音在身後惡毒追來,“安傑王,你追的女人早已死了……你自己的心中也該是清楚的吧……”

腳步忽然頓住,喉間湧上一口溫熱的血。

“無聊的話,說一遍已經夠了!”清塵咬着牙,每一個字都帶着喉間腥澀的嘶啞。

“在去極樂塔之前,甚至在先帝駕崩之前已經死了,她死在那片紅湖裏啊,那時你就在那湖心的紫竹閣裏,與她相距咫尺,可惜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他越說越興奮,哈哈大笑着看面前人漸漸頹敗的背影。

那樣松散無力的一道背影,像是忽而被抽走了靈魂而瀕死的植物。

清塵幹咳起來,若咳聲能将這些話掩蓋過去,那咳穿肺腑也都值得。

血紅的掌趁勢而來,迅猛如劍,卻悄然無聲。清塵的兩只袖口不覺間竟兀自飄動鼓脹起來,袖口裏凝出一股透明的氣,隔阻在他的背與那只掌之間,空氣中忽而竄出混雜尖利的嘶吼,将夜空亦吼得慘烈。那層氣已被燙得火紅。

清塵反應過來,急速回身,看清那只從洪敖口中吐出的鬼手,是一只血紅色的舌,舌尖分生出了五根指,舌被拉扯得細長,舌掌與他的胸口之間只隔着薄薄一團氣。

他一攏袖,将那團氣收回袖間,那舌掌便直直打在他胸口,先前幻箭星君留下的箭傷尚未愈合,這一瞬幹脆嘩啦啦崩裂,碎骨與血一起從胸腔中迸出。

這一場痛,讓他清醒。

可是咳卻愈發止不住,仿佛肺已被那一掌打得脫離了身體,再不受控制,他只是無意識地咳着,渾身顫抖,每一個咳聲之中胸腔都汩汩地湧出血來。舌掌穿胸而過,又如靈蛇嗖地收回口中,洪敖舔了舔唇,那舌尖的五根指在他唇上一抹而過,他冷道,“安傑王倒是義氣,不想這些妖形神俱滅。這些妖也奇怪,竟肯主動為你舍命,若不是它們擋了那一下子,此刻你便真的可以做你的安傑王了。”

那一團自袖口飄出的是被清塵收伏的妖氣,已被“承淚”逐漸淨化,成為純淨的力量,于危難時護佑着他。妖氣淨化完全那些妖便可離開他而轉生,他不想這些妖為了救他連來世也犧牲。

清塵擡頭,染血紅唇挑出笑來,“看來妖也要強過鬼。”忽而間,纖瘦的指撥向自己,指尖上一枚金針堪堪沒進兩片鎖骨間的天突穴。

強壓天突穴,可以止咳。

可用這樣的方式強行止咳,若被玉竹知道,定要罵他不知珍惜自己。

呵,需要拼死一戰的此刻,還談什麽珍惜。

手指一捏,卻忽而怔住,額頭上起了一層冷汗。細微表情被洪敖收進眼底,不禁狂笑起來,“不知安傑王随身會帶多少枚金針?”

清塵只是撇着嘴冷笑,不願搭腔,天突穴裏那枚金針壓住了咳意,也讓他喉間刺痛,言語艱難。可眼下,他與洪敖直面相對,一個被縛做蛹,一個身負重傷,若他金針在手,尚有一線生機,若真的已用到窮盡,那一條舌掌便是他的終點。

只是分秒間的對峙,勝負生死一剎那。

“我賭你已山窮水盡!”一聲怪叫,之所以怪,因他發出這聲音時舌已從口中長長的吐出,帶着呲呲燃燒的毒氣,五指在空中淩亂變化。

與此同時,清塵的指尖輕輕彈了一下,于夜的背景下,似彈開了一抹空氣。

然而,洪敖的身體卻僵住了,連同那只探在清塵額前的最後的鬼手。

“即便真的要死,也不能死得這麽惡心。”

清塵嫌惡地扭過頭,一張臉已經煞白,他面無表情地捂住了胸口,坐到石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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