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生死契闊

喝了小半壺酒的清塵依舊斜卧在屋頂,冷風一吹,似乎有些醉了。

是不是只有醉了才會生出如此的幻覺,覺得風中都是烏澤花的香,覺得有白馬緩緩踏進小院,馬上的人紅衣潋滟,輕輕摘了兜帽,對他遠遠含笑。

“清塵。”她叫他的名字,他便驟然清醒過來,呼一下躍起,要跳下屋頂。

“不要,不要靠近。”她扯着缰,白馬退了幾步。

“荀桑……”喉頭滑出這一聲,竟有些哽咽。多少次,他在夢中喊着她的名字,多少次在虛虛實實的追逐中他暗念着她的名字,又有多少次,生死徘徊之間,他為着這個名字而硬生生掙紮着活過來。而今夜,這樣出乎意料的,斯人就在眼前,而他的一聲喚,她可以聽得到。

“清塵,我本不該在這時來見你,但……但黎明之前的暗黑中,我想讓你看見希望,很快,一切就會結束,而我們……”雖然隔着幾丈遠,可她的面容神情如此真切,一如十年前那般美得神聖而高傲,只是臉色如他一樣蒼白,襯在紅衣上,越發紮得他心頭生疼。

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摸樣時,她是十五歲的紅湖婢子,而他是小她三歲的二皇子,那樣的青澀卻将那一抹情窦初開攥得篤定。沒有表明心跡的情話,卻似乎早已心中暗許。十年不見,在這茫茫思量的十年中,他曾無數次想象過她的轉變,一朝相見,才發現所有勾畫都及不上眼前人的一絲一毫。她更加美麗卻也更加的冰冷,仿佛周身都散發出一層冷色的光,懾得鳥獸勿近。

“我們,會怎樣?”他第一次,将話說得如此艱澀,仿佛每一個字都帶着過去的苦難,相逢時竟不是雀躍不是歡笑,而是身心都縮緊了的痛起來。

荀桑眼中淚光閃動,不再說下去,只是挑起紅唇淺淺一笑:“你等我。”

像當初極樂塔之下,他對她許下的承諾——等我。

他們之間難道注定只是一場又一場的等待,而這一次會不會又等來一場大火一場空?

“荀桑。”他只是低低地,喑啞地喃喃着,心頭攪起翻天覆地的浪,一轉身已然躍下,落在白馬背上,任性而執拗地從身後攏住她的手臂,替她握緊了手中的缰。

懷裏的人忽而戰栗,她那麽冰,像赤雪的寒冬像裝着滿腔絕望的雕塑,可他不在乎,只更緊地抱緊了她,“不需要再等,我不會讓你走,但你若非走不可,讓我陪你。”

懷中的人一動不動僵立着,頰上卻慢慢滑下淚來,“我是你父皇的妃子……”

“安傑王已入土,極樂塔中的紅湖妃子也已香消玉殒,荀桑,你是不會理會這樣無稽的悠悠衆口,你從前怕的,此後都不需再怕,因為我什麽都不在乎。”他攬缰策馬,白馬便掉了頭,踢踏馳出小院,一路在中央大街上狂奔而去。

就這樣離開商州嗎?

就這樣策馬天涯,再不回頭嗎?

“清塵,有些事,我不得不在乎。”馬蹄聲中,她用手輕撫着他的臉頰,那纖柔的指在他的臉上寒冰一樣掠過。

清塵從懷裏掏出一只綢包,紅色絲綢抖落在風中,指尖上捏着那滴承淚。他兩手都松開了馬缰,那麽自信那麽無所顧忌地任馬兒狂野馳騁,颠簸中替她将那枚墜子戴上她的右耳,“送你的信物,不可以随随便便還我。”

她回眸,深深一笑,晨光微起,身體一絲一絲漸漸透明。清塵沒有俯身去看,亦不曾停下馬來。只是一路奔馳,好似前方便是更盛大的光明。

他是精通神鬼的收妖術師,在他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如今的荀桑,已同十年前不同,她不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他聽得到,她的靈魂裏雜糅了諸多噪音。

他知道,鬼手洪敖沒有騙他,荀桑,的的确确已經死了。

他們之間何止隔着十年,其實是,隔着一個世界。生死契闊,她的逃避不見他已瞬間明白,可他說過,他什麽都不在乎,這個不完全的荀桑,也仍是,他愛的那個荀桑。

玉蘭小院裏,靈歌從窗戶裏愣愣望着院門,已呆呆等了一夜。

在玉竹和清塵動手切磋起來開始,那六個虹翼護衛便個個扭着眉側耳聽着屋頂的所有動靜。綠岸忍不住要出去攔,卻被紅刃死死拽住:“少爺和玉竹管家之間的事,哪有你看的這麽簡單。”

而荀桑來時,綠岸更是特意跑到隔壁屋去,無情地捅醒了她,“你看,這才是少爺喜歡的人。”她怔怔地從窗縫裏看着他們相擁相泣,然後看他載着她策馬而去。

“倘若他們就這樣雙雙離開也是不錯的。”她揉揉眼睛裏的淚想要将那相擁而去的背影看得更清楚,卻發現愈來越多的水汽湧上來,暈得一院玉蘭變作滿世界的空白。

藍蕪紫拓一人一只胳膊将綠岸撈了出去,恨他落井下石沒輕沒重,那屋卻傳來綠岸的抱怨:“我只是讓那傻丫頭早點認清事實,以免越陷越深……”

靈歌拽了被子,遮住臉,原來這一刻到來時,她還是會這般不争氣地哭。可是神仙哥哥啊,他的病那麽重了,那天聽到錢大叔和玉竹的談話之後,她便決定,要窮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待他好,讓他快樂。那麽如今,荀桑的出現,該是他最大的快樂吧。

心裏酸酸的,也暖暖的。

“他和荀桑真的很配呢,終于能夠找到,看來珍珠湖真的很靈驗,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啊。他找她找得那麽苦,如今苦盡甘來,我即使吃醋也要酸過了就高興才對。”她拽着被角,一邊抽噎一邊自言自語,趴在門邊的綠岸終是緩下語氣走進來,道,“其實,你也不是很差……”

第二天一早,靈歌揉着腫脹的眼一臉納悶地打量院子裏打水喂馬的男人。那人五十上下,穿精幹短衫,箍腿長褲,反羊皮的馬靴上別着小匕首,頭發剃得很短,但仍看得出有些花白,只有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讓她分外熟悉。

“錢,錢大叔……”靈歌雙手加快速度揉開了那雙水腫的眼,“錢大叔你洗心革面了?!”

“小鴿子你又亂用成語。”錢足子笑呵呵拍着馬背,給馬加足了草料,“我給那小子開了個方子,雖然機會渺茫,但也好歹試試,方子在桌子上,你囑咐他盡力去找。”

“啊?”靈歌懵懵懂懂不知所以,急忙忙問,“錢大叔你要走?”

“嗯,我得去找那酒鬼。”錢足子走近了,瞅着她笑,“小鴿子,那病兮兮的小子應該對你也有些意思,加把勁。”

靈歌臉一紅,說不出話,卻見錢足子已經跨上馬背拍着馬屁股走了。

“這麽急啊?”靈歌揮着手喊。

錢足子沒走多久卻又有一匹白馬走進來,馬上的人蒼白的臉色愈加疲憊倦怠,她駭了一跳,心裏撲通撲通敲起鼓,搓着手趕忙迎上去,摸着那馬的鬃毛彎起月牙兒眼:“這匹馬真俊。”然後小着聲說:“神仙哥哥,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他輕輕擡眼,眼底血紅一片。

靈歌被吓到,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自己的心,被揪起來地疼。

“靈歌,”他叫她,聲音喑啞,“海磁石借我。”

“我,我給你的那一塊呢?”雖然問着,還是乖乖從懷裏掏出自己的那一塊,放進他手心裏,然後小心翼翼問,“玉竹管家,他……”

“我把海磁石放在他右邊袖口裏,”清塵下馬,往屋裏走,“有些事他不想告訴我,我只能自己去找答案。”靈歌跟在他身後,看綠岸橙天藍蕪紫拓都擠在屋角窺着,互相推搡着,似誰也不敢主動去問,哪怕一句與荀桑有關的話。

“神仙哥哥,”卻聽靈歌忽然大着膽子道,“我現在,還可以跟着你嗎?”

清塵回頭,給她一個笑容。

這笑容,讓她想起很久之前,她摔倒在一潭泥水之中,擡頭看見那張從轎簾後露出的半面笑顏,那樣漂亮的少年,她真想,讓他的臉上永遠不要挂上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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