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眼驚鴻
“清流?”贏季的手還保持着向前伸的姿勢,而霍清流已然退到一步之外,拒絕的意味非常明顯。作為一國之君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他幾乎脫口就說出“好大的膽子”,然而那句話又被他硬生生壓下喉嚨。無聲的笑了笑,暗想這才是他霍清流的秉性。
又不是罰跪,到底老讓人家跪着不合适,又擔心自己過于接近惹來對方更強烈的抵觸,贏季收回手,緩緩道:“你長跪不起,在求什麽?”
“大王,臣入秦不敢奢求錦衣玉食,但求鹹陽衡館一處,臣別居該處不敢有非分之想。”
他這是……贏季忽然明白過來,感情鬧了半天,他當自己是入秦的質子了。贏季哭笑不得,要霍國送一個質子來,至于派出使者打着求婚的幌子嗎?
關于這點霍清流也不是沒想過,但他實在猜度不出秦王的心思,于是就想說不定秦王別有用心,派出求婚使不過掩人耳目罷了。可話又說回來,霍國彈丸一隅,不可能引起他國忌憚,更不會惹來秦國關注,那又掩誰的耳目?到底秦王這步棋下給誰看,真是難煞死人了!
現在贏季想明白了,就覺十分有趣,托住自己的下巴,命霍清流擡起頭來,一寸一寸打量起他來。聽王宣說他這一路安安靜靜的,靜得根本就不像是凡俗中人。
其實不是這麽回事,他只是把自己的心思掩藏的很好罷了。
不出意外,他在霍清流眼底捕捉到了一絲不安。
“你要出宮?”
“大王如若放心不下,将臣投入廢宮也可。”
果然如此!
啪!啪!啪!
原本寂靜的大殿響起了清脆的拍手聲。
“清流,寡人派遣求婚使,可不是為了要一個質子。”贏季上身前傾,霍清流只覺一股無形的威壓壓過來,他來不及避退,秦王的臉已經湊到面前,然後下巴一痛就被一只爪子捏住了。
“第一次見到你,寡人就覺得你性子夠烈,合寡人的口。原想着和親一事多少也能挫挫你的性子,今日一見,你還是老樣子。不過——寡人喜歡!”
“……”霍清流一臉茫然,疑惑道:“大王過去見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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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季直起身,正色道:“見過,當然見過!”看他一臉莫名其妙,不覺心情格外好,困擾半日的煩惱也被他暫時抛到九霄雲外。
“大王一定記錯了,臣此番乃初次離家,不曾見過大王。”
霍清流的死心眼直叫贏季哭笑不得,當下心情又好了幾分,“你起來說話,寡人就告訴你我們何時見過?”又看他躊躇不肯起身,索性一把把他拉了起來。
“大秦使節,威儀四方。粗鄙老妪,慌亂沖撞。鮮衣怒馬,不畏秦銳,臨危出手,攔駕救人……”秦王似笑非笑,霍清流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你,你如何得知?莫非……”
贏季輕哼一聲,挑了挑眉。
答案呼之欲出,霍清流緩緩閉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秦王提起,霍清流幾乎把這件事都忘了。那還是一年前,秦國使節出使霍國,車駕行至衢州界,一名本該規避的老婦突然跌倒躺在路中。沖撞秦使車駕罪過不小,老婦當場就吓呆了……
記憶停留在這一刻,秦王沒有給他更多回憶當時細節的時間。
“清流,這算不算你把自己送到了寡人面前?”翩翩少年毫無懼色,是何等的氣魄!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親口問霍清流,當時他是如何擁有了這般勇氣敢于現身阻攔他大秦銳士。如今,機會來了。
然而贏季的揶揄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霍清流接下來的話直叫他暗呼慚愧。只見霍清流脊背挺得筆直,直視秦王,“大王,那老妪年邁體弱,暈眩失控沖撞了秦使儀駕不假,但罪不至死。臣不出手,難不成看她命喪當場?”
“哦?你又如何得知那老妪不是刺客?”
“秦使身份貴重,一路謹慎是有的。一個人再精通易容模仿,眼神是騙不了人的。臣扶起老妪即已檢查過,雙目渾濁,形神俱廢,不過一村野農婦罷了。”
“清流倒是仔細!”
“大王,尋常百姓自是看不出來,不過清流自幼學習技擊之術容易辨識,驅趕老妪那幾人下的是狠手。”
“我秦人尚武不假,卻也不是嗜殺之徒。你說他們謹慎,既然出手就定有出手的理由。比如……”贏季似笑非笑,霍清流嘆了口氣,苦笑道:“堂堂秦王荒廢國政,不顧安危随性出巡。”
“你!”秦王被噎了一句,眼睛眨了又眨,忽然發現自己竟一時詞窮,當下心裏大喊三聲“好你個霍清流”。又一想不對,人都送到眼前了,再能言善辯也跑不出這秦王宮了。随性出巡又怎樣,我不是遇到了你麽?
大殿針鋒相對,勾起的是藏于心底的回憶。
那一眼驚鴻,夜夜入夢。贏季至今都無法忘記,秦使儀仗車駕前,那疾馳而來的身影恍如天降。無視他引以為傲的大秦銳士,蹲下*身去親手扶起老婦。老婦早已吓得失了魂,兩腿軟的根本走不了路。顯然這加重了扈從的戒心,幾柄寶劍同時指向他時,霍清流根本無視那一柄柄閃耀着寒光的鋒芒。
贏季不會忘記那雙眼睛,如泉水清澈,如冰棱冷冽,如星光耀眼,只那一個眼神,生生将欺近的銳士逼退數步……在那之後,他就一直告訴自己,不管用什麽手段,這個人一定要屬于寡人!
此時天色已晚,大殿早已點燃一排十二枝鎏金銅燈,将二人的身影無限放大拉長。本該在大殿伺候的宮人不知何時悄然退了下去,臨走前帶上了厚重的殿門。
随着一聲嘀嗒,獸首錯金漏壺的水緩慢降下一格。
霍清流的心跟着一沉。
他非常清楚,面前這個人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秦王設計了這一切,令自己背井離鄉,成為這場和親鬧劇中被犧牲掉的那一個。
事到如今,如果不能名正言順的脫身,自己将很難找到機會脫離秦宮。
但緊接着,贏季欺上前一步,緩緩勾起唇角,笑容邪肆:“天色不早,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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