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不負癡願
霍清流嘴裏的五丈荒冢乃是父親潞城君的墓,也是秦王與他之間很少提及的一個話題。這仿佛是二人中間的一個語言禁區,如果他不說出來嬴季是輕易不會提起的。
自從把這個人束縛在身邊,嬴季親身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按理說一個君王是不應該存在凡夫俗子的可笑情感的,可是第一眼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嬴季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掌控自己的心了。少年那屬于劍客的不可一世的驕傲、屬于一國公室子的非凡氣度、亦屬于滄海塵間普通凡人的悲憫,無一不深深吸引着高高在上的秦王,瞬間把自诩神一般存在的秦王打落神壇。
那種吸引根本就是不可控的,令人欲罷不能的。嬴季當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惜一切手段,一定要把這個人留在身邊。
在把少年的底細打探清楚後,嬴季曾有過短暫的、藏于心底最陰暗最深處角落裏的竊喜。
——一個從小伴随着各種刺殺危機長大的孩子,也許遠離故土才是安身立命最好的結局。也是自己最有利的下手機會。
秦國這顆大樹,嬴季有足夠的把握成為庇護他的保護傘。
都說天下的父親沒有不愛自己的孩子的,潞城君深夜接見秦國使者,不舍總是有的,盡管他和霍清流相處的時光還沒有另一個人的陪伴長久,但遠離也許真的不失是一個最好的保命辦法。父母有時面對孩子總是在舍與不舍之間艱難抉擇,那孩子經歷的種種刺殺實在太多了,如果有一個地方能讓他保住性命安享一世太平,做父親的盡管再難抉擇也會選擇對孩子最有利的那條路。
正所謂平凡的父愛,不是不愛,是大愛從來不會轟轟烈烈。
當年在霍國秘密游說此事的正是王宣,他在潞城君府上并沒有遇到太多阻力,倒是與霍昭平頗費了些唇舌,曲折過程甚至超過了秦使面對霍侯時的針鋒相對。
霍昭平目的非常明确,他要那個位置。雖說東南小國,但畢竟是周天子親封的二等侯爵,又是上古虞舜的嫡系後裔,從某些方面講,身份甚至高過國土最大的楚國。而他的信心另一半來自于他的母親,其母乃是徐國公室女,而這位徐國公室女的母家,又是楚國的王孫,如此顯赫的身份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的。那個位置對他來講志在必得,不能容忍任何威脅自己地位的人存在,哪怕是自己的兄弟。
遙遠的秦國對于霍氏兄弟來講既陌生又不陌生,但真正打消昭平顧慮的,正是王宣那句“以色侍君之人是萬萬不能服衆的”。事後王宣也曾為自己能說出這種話而暗暗慚愧,但顯然昭平信了。
霍國乃是東南一隅小國,雖依附楚國,但也不能得罪強大的秦國。能以聯姻做幌子送一個質子過去換得幾年太平,想必他日即位對萬民也有個交代。
鸩殺潞城君乃是事後得意忘形之舉,不過殺都殺了,但是該遮掩的真相還是要遮掩,總要有個遮掩的樣子來。所以潞城君死後,喪儀一事并不簡陋,并由昭平親自主持。
——嬴季對昭平的評價就兩個字:“小人!”
面對小人,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淹沒在浩瀚歷史煙塵裏的陰謀陽謀,也就不足為道了。
這幾年因為秦國的小動作,昭平的日子并不好過。雖說有驚無險,但和當初一帆風順的預期相差太遠,直叫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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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到霍昭平紮心撓肺如坐針氈,嬴季心裏就莫名爽快,這種感覺比陣前送來加急的軍報更令他上瘾。陣前傳來捷報是他文治武功的回報,但從霍國傳來的消息卻是增加那個人對他信任與好感的籌碼。
為君者事事難以兩全,唯願此生不負一腔癡願。
而這恰恰也為嬴季提供了拉近和霍清流心靈距離的契機。
霍清流無疑是孤獨的,自從入秦就沒有一個人真正走進他心裏去。嬴季非常清楚這一點,也為了自己能真正進入到他心裏使出渾身解數鋪平道路。
當霍清流讀書用以打發時間的時候,嬴季若無事亦秉燭相陪,不時聊一些國策看法。嬴季很看中霍清流的看法,認為很多時候他的想法雖奇特,但所言又都是針對社稷弊端。
但同時他也認為這些弊端除之不易。
嬴季笑了笑,舊話重提:“早說過,不拜你做上卿當真是屈才了。”
“大王又說笑話了。”霍清流的眼神再次暗了下去,放下手中木牍,幾不可聞嘆了口氣。論治國他無慶言之才,不過多讀了一些書而已。學學趙括紙上談兵倒也罷了,真拿出來難登大雅之堂。
霍清流的這種自知之明秦王當然看出來了,但并不點破,反而好言勸慰幾句,也都是寬心的話。
然而那些被當做難登大雅之堂之言,秦王倒是一條不落記了下來并命人謄抄到木牍上備案。在大多數人眼裏,這不過是秦王對霍清流的信任,亦是讨人家歡心而耍的一種小手段,就當情趣了。當然,這手段也算投其所好,相當高明了。只是他們不知,多年後,那些木牍所記錄的內容,卻被秦王真正實現了它們留存的價值。
“清流,起風了,早點安歇吧。”
“是。”
霍清流答應一聲卻沒有動,目光透過紗窗投向萬裏夜空。天色已晚,濃黑的夜色與天際相接,幾顆星子明明滅滅搖搖欲墜。
他喜歡望着東南方向,幻想着遙不可及的歸期。
“又在想什麽?”嬴季從田必手裏接過大氅為他披上,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不知何時自己也學會為他人做這種事。霍清流忙謝恩,雙手在下一刻被秦王抓進掌心。常年握劍之人的手多少都有些粗繭,哪怕霍清流也不例外。嬴季摩挲幾下,但覺手心一陣溫熱,這才笑着放開他。
這其實是一副非常溫情的畫面,如果換做尋常人家,畫中的二人想必是一對情深良人。
而在偌大的秦宮,嬴季曾不止一次勾勒自己夢中的畫卷,希望霍清流能早日在這幅旖旎的畫卷裏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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