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趙好真正看清那具屍體的模樣之後,便知道為什麽林子裏的味道會這麽大了。

被組織液浸泡得發黑的衣物勉強包裹着腐爛的無頭屍體,整具屍身已經膨脹變形,皮膚發青發黑,斷頸處爬滿了蠕動的蛆蟲,陣陣惡臭越是靠近越是濃烈。

周圍還能站着的捕快也只是站着而已,唯一上前去檢查的只有随行的仵作。那仵作身材矮小,蒙着臉,看不太清年紀,但頭上已經有幾根白發,想來也是衙門裏的老人。

趙好排開衆人,捂着鼻子走到他旁邊,也跟着低頭去觀察,問道:“有什麽發現嗎?”

那仵作大約是沒想到會有差役願意靠近,稀奇似的望了她一眼,甕聲甕氣道:“這具屍體有一段時間了,須得打水來清理一下才能看清細節。”

說完,他又搖了搖頭,說道:“不過能看清多少也不好說。”

不一會兒,便有幾名白役拎着水桶來了。那仵作拿瓢舀水,一點點細心地沖去屍體上的污垢和蛆蟲,露出屍體原本的模樣。

趙好皺着眉頭跟着細看,只是她雖然習武,對活人身上的傷痕十分熟悉,對死人的情況卻不甚了解,只能等着仵作開口。

“死者是個女人,以屍體腐朽程度來看,死亡時間應當在五天以上,抛屍時間大約就是那樵夫所說的同村人聽到動靜的那晚。”

仵作解開屍體上的衣物,仔細翻看了一會兒,搖頭嘆氣道:“身上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屍身腐壞,無法确定死因。唉,只能歸為壞爛屍,上報無憑檢驗了。”

說完,他直起身,一面開始收拾手上的工具,一面看向趙好,好奇地問道:“你這後生倒面善,叫什麽名字?膽子這麽大,要來跟我學驗屍嗎?仵作雖然苦了點,比白役還是要好上一些的,多少算門手藝。”

趙好還在看屍體,聽到他的話後回過神來,忙道:“小子李好,謝過前輩擡愛,只是暫時不準備改行。不過我想問問,壞爛屍無憑檢驗是什麽意思?”

那仵作???一聽她不打算學,态度便冷淡了一些,說道:“便是驗不出來什麽證據的意思。”又沖一旁等待的幾個白役道:“驗完了,來人将屍體包了送回衙門去,這衣裳小心點別弄壞了,可以叫家裏丢了人的百姓來認屍……嗯?”

趙好迷茫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麽忙,聽見仵作“嗯?”了一聲,便湊過去問道:“怎麽了?”

就聽那仵作奇怪道:“衛知拙怎麽在這兒?他什麽時候又幹活了,接這個案子了?”

于是又扭頭沖忍着惡臭上去收拾屍體的兩個白役招手道:“放下放下,等會兒的,再喊個人來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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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白役裹着布的手差一點點就摸到屍體了,聽到這話,忙不疊地退到了一邊去。

趙好就見那仵作摘了蒙臉的布巾,走到衛知拙旁邊去同他說話。

不過那仵作雖然熱情,衛知拙卻一臉冷淡,心不在焉,視線甚至都沒放在他身上,一直飄忽不定地看着趙好。

距離有點遠,趙好不太能聽得清兩人在說什麽,只看見那仵作嘴巴開合了半天,衛知拙才張嘴說了句什麽。

随後那仵作便搖頭擺手,又朝這邊走了回來,大聲沖剛才那兩人道:“行了,那人不驗,收屍!”

趙好一聽,忙把正好路過自己身邊的人揪住了,說道:“等一下,您方才說還有個人可以驗屍,說的是衛知拙嗎?”

那仵作停下來,上下打量一下趙好,說道:“是他。怎麽的,你和他很熟?”

趙好想了一下該怎麽形容自己和衛知拙之間的關系,朋友、債主、租戶、蹭飯的……

最後肯定地說道:“我是他鄰居。”

又道:“您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他。”

說罷,也不等那仵作回話,趙好三步并作兩步趕到衛知拙跟前,盯着他問道:“你還會驗屍?剛才那仵作來喊你幫忙,你怎什麽不答應?”

衛知拙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看着趙好跑過來,還伸出手幫她扇了扇周身圍繞的氣味,說道:“我為什麽要答應?”

趙好眉頭一皺,說道:“這還有為什麽嗎?因為這是個殺人案,你是捕快啊。”

衛知拙對答如流:“我沒接這個案子。”

趙好:“什麽意思?有人死了,沒接這個案子你就不管了?”

衛知拙:“沒接為什麽要管?”

趙好瞪着眼睛看他,衛知拙也不說話,一副懶散的模樣。

兩個人對峙片刻,趙好忽然意識到什麽,後退一步,抱起胳膊,歪着頭沖衛知拙道:“不對,你才不是這種人。你根本不是懶得管,你是不想破這個案子是不是?”

衛知拙一愣,下意識地轉開臉,趙好見狀,便換了個方向繼續對着他,衛知拙再轉,她再換。

如是兩次,衛知拙終于投降了,無奈地看着趙好,說道:“是,我不想辦這個案子。”

趙好追問道:“為什麽?”

衛知拙看着她,說道:“天下衙門沒有哪個清閑的,每天都案件繁多。比之其他,殺人案算是其中之重,而無頭屍體又是殺人案中最難破的一項。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案件如果在姚汝南手下破了,他會做些什麽?”

趙好搖搖頭。

“邀功。”衛知拙說。

“遞個折子去上京,稍加筆墨,這案子便全然成了他的功勞。甚至無需給予提拔,只要皇帝對他留下一個稍好的印象,在這之後,即便你的信件安全送達,再想動他,運作也會變得困難起來。”

衛知拙看了眼不遠處的屍體,低頭對趙好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有人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掉,但她既已死了,還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些。姚汝南不除,西平縣的百姓永遠過不上安生日子。”

趙好聽了,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說道:“你相信我嗎?”

衛知拙一愣,随後點了點頭。

他當然相信趙好,若非如此,今天他也不會站在這裏了。

趙好聞言,點了點頭,說道:“那麽,你一定要辦這個案子,而且一定要将它破了,越快越好。”

衛知拙皺了皺眉,道:“我說過了……”

“我都聽到了,”趙好認真道,“我就是要姚汝南給上京遞折子。你忘了嗎?驿站要比托人送信快得多。屈晴等人的失蹤案還沒着落,只要能啓動驿站,我有辦法讓我的信和姚汝南的折子一起到上京,而且我保證我這邊的動作一定比他取信于皇帝更快!”

衛知拙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正要說話,趙好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用手指頭抵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道:“你說過你相信我的。”

衛知拙:“……”

衛知拙扭頭沖不遠處的仵作道:“工具幫我準備一下,多謝。”

趙好跟着扭頭,剛才那仵作也不知道她倆都說了什麽,不明覺厲地看着這邊。見衛知拙突然改變主意,對趙好刮目相看,還朝她拱了拱手,意思是“厲害厲害”。

趙好也十分得意地拱手回去,意思是“過獎過獎”。

衛知拙沒工夫理會這倆人的交流,他戴好面罩手套,又把趙好提溜過來,給她也把口鼻蒙上,這才朝屍體走去。

那具無頭屍體已經被仵作收拾過,衛知拙直接蹲下身就可以觀察,看了一會兒,說道:“死亡時間在四五日左右。運氣不錯,抛屍地沒有什麽野獸,屍體還算完整……”

他頓了一下,突然看向趙好,問道:“你看出什麽來了?”

趙好一愣,還沒開口,一旁跟過來的仵作先說道:“這能看出什麽來?”

話音剛落,趙好和衛知拙齊齊看向他。

仵作:“……”

他感覺自己也沒有說錯什麽話,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個人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呆在這裏似的。

僵持片刻,那仵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說道:“你們先驗,我去寫屍賬,驗完什麽情況告訴我就行,反正衛知拙你比我有經驗。”說完,溜溜達達地走了。

趙好莫名其妙地收回視線,就見衛知拙還盯着她看,一副等着她答案的樣子。

趙好忍不住心道,我能看出個什麽來。但對方這樣看她,她也只能硬着頭皮道:“呃……我在想,兇手為什麽要砍下死者的頭?”

衛知拙聽了,垂下眼思索片刻,随後伸手從旁邊的桶裏舀起水,用稍大的水流澆到屍體上,只見部分腐肉剝落,還有部分緊貼在骨骼之上,沖洗不去。

趙好見了,小聲問道:“怎麽會這樣?”

衛知拙道:“死者生前曾被猛力毆打過。”

他一一檢查完屍體上留下的印跡,又去拿了工具,叫趙好退開一些,小心翼翼地破開了屍體膨脹的肚腹。穢物迸射而出,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四散開來,就連仵作都忍不住站遠了點,屍體周圍只剩下了趙好和衛知拙兩個人。

趙好第一次面對這種情形,有點後悔之前非讓衛知拙給她買糖葫蘆了,咽了好幾口酸水才忍下來,走到衛知拙身邊看他翻驗屍體內髒。

過了好一會兒,衛知拙才站起身,把東西都放到一旁,示意趙好和他一起走遠點說話。

“都有什麽線索?”一到能勉強自由呼吸的地方,趙好便迫不及待地發問。

衛知拙說道:“內髒有傷,死者是被人毆打致死的。從頸部的皮肉和傷痕狀态可以看出,她的頭顱乃是死後被人割下。衣服上沒有大片血跡,亵褲中沒有人死後會自然排出的穢物,也就是說,衣服是兇手在割下她的頭顱後幫她穿上的。”

趙好眨了眨眼,說道:“所以給死者的屍體穿上衣服,至少可以說明兇手不是因為仇怨割下死者頭顱的,而是想隐瞞死者身份,拖延官府破案的時間。”

衛知拙點了點頭,說道:“你練過武,看了屍體上的傷痕,對兇手有什麽想法嗎?”

趙好想了想,說道:“活人的傷痕和屍體上的還是不一樣的,不過骨頭的狀态應當不受影響。你說死者生前遭到過毆打,但我卻沒有看見斷骨,那麽打她的人肯定不是習武之人,甚至不會是一個很健壯的人,應該是個普通偏瘦一點的男人。”

衛知拙點頭道:“可以由此縮小一定範圍。”

趙好聽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問道:“那還有別的推斷嗎?”

衛知拙因為她的目光而忍不住閃躲了一下,說道:“當然有,但也只是推斷而已,眼下我們其實還有一條線索。”

趙好聽了,福至心靈般和衛知拙一同看向被抛在地上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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