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雖然趙好之前也直白地問過“你相信我嗎?”這句話,但眼下衛知拙說出來,似乎意味着他的信任來得比趙好想的要更多,也要更早一些。

在趙好想明白之前,同行的差役來叫人了,天色漸晚,再耽誤一會兒,只能摸黑趕路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離開。到家之後,頭一次驗屍的趙好連噩夢都沒做,稀裏糊塗地睡到了天亮。

因為沒有在明面上接管這個案件,趙好和衛知拙第二天還是得出去巡街,回來時才聽說已經有好幾撥老百姓前來認屍,但都沒有結果。

待到下午,再沒有人來了,衙門才派人以那件衣物為線索,調查死者的身份。

這一查便又是一整天,直到隔日才有消息。

據說是問到了一個做衣裳的裁縫,後者說這布料顏色豔麗,輕薄又不保暖,不像是良家婦女會穿的。

于是差役們查了好幾個勾欄妓院,一直跑到豐鎮去,才打聽到那裏的花月樓前幾日有個□□私下逃了,叫人認了衣服,正是他們樓裏的。

帶隊的捕快好不惱火,責問妓院的老鸨為何不去認屍,害他們上上下下跑那麽多趟。老鸨連連叫冤,她們做這種生意的,怎麽敢去衙門認屍?攤上了人命官司,再來官差盤問幾圈,哪裏還有客人敢來!

那老鸨還想塞銀子,叫衙役們放她們一馬。說是□□命賤,若她作為苦主決定不追究,問這案子能不能不查了。

答案當然是不能的。既有死者,便有兇手,死者固然死了,兇手還在,誰說得好他還會不會二次行兇?

如此這般,差役們沒哄走,老鸨差點因為行賄被抓去打板子。

而待趙好和衛知拙聽到消息的時候,案子已經進展到篩查那死去□□的恩客了。

按照負責這件案子的李捕快的說法,那名叫玉露的□□多半是受了恩客哄騙相約私逃,但嫖客怎麽靠得住?恐怕私奔是假,圖財害命是真。那□□命苦,又識人不清,于是落得個被割首棄屍荒野的下場。

似乎說得通,就連死者衣服是死後被穿上的這一疑點,好像也因着她□□的身份顯得合理起來。

但不知為何,趙好總覺得這案子沒有那麽簡單,而衛知拙也表示同意。兩個人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繼續跟進這個案件,直到查明真相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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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已是放衙的時候,趙好和衛知拙出了縣衙大門,結伴往家裏走,說道:“咱們明天也去花月樓一趟吧?豐鎮便是之前鄭捕快帶人白跑了一趟的那個豐鎮麽?”

趙好還記得鄭捕快當時抱怨了一大堆,不過至今還沒抓到當初那個報假案的鞋匠。

趙好想了想,說道:“瞧鄭捕頭那日的模樣,豐鎮離西平鎮不近吧?要不咱們明日點完卯就翹班?”

衛知拙:“……”

衛知拙忍不住去看趙好,一時竟不知是該感嘆對方把“翹班”說得越來越坦然自若,還是該提醒對方注意一下花月樓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衛知拙斟酌了一下,還是道:“花月樓的确該去盤查一番,但你也要去嗎?”

“昂,”趙好道,“怎麽了?”

衛知拙頓了一下,慢慢說道:“你是不是扮男裝久了,忘了些什麽?”

趙好愣了一下才弄明白衛知拙是什麽意思,撓撓頭,說道:“咱們兩個穿着差服進去,不會遇到什麽奇怪的情況吧?”

衛知拙不說話,默默地看着她。

趙好其實也不願意看到一些奇怪的畫面,不由頭疼道:“但我要查案,總歸得進去的啊。”

趙好苦思冥想一會兒,看向衛知拙:“要不然到時候你打頭陣,我就躲在你身後。若是看到有人行猥瑣之事,你便叫他們先穿好衣服,我再出來?”

衛知拙覺得這個主意再馊不過,但他還沒開口,趙好就仿佛已經知道他要說些什麽似的,用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他。

衛知拙:“……”

罷了,左右有他在,應該不至于出什麽太離譜的狀況。

最重要的是,有一句話趙好沒有說錯,若她要查案,總不能親臨現場問話都做不到,難道以後遇到男屍,她也要避嫌麽?那她趁早不要在這裏當甚麽捕快了,回去做她的官家小姐不好麽?

衛知拙相信趙好,也自然相信她能應付得來一切。

思忖過後,衛知拙還是點了點頭,趙好歡呼一聲,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邊去了。

第二日兩人按計劃逃了班,為了照顧衛知拙的腿,雇了輛小驢車趕往豐鎮。

趙好來西平縣這麽久,除了周遭的幾個村落,還是第一次到另一個鎮上去,沿途所見還算熱鬧,只比西平鎮稍差一些。

下了驢車,衛知拙提前給趙好買了串糖葫蘆壓驚,随後二人才去了花月樓。不過一到地方,趙好便知道衛知拙先前的擔憂都白費了。

這花月樓的建築和牌匾倒是算得上氣派,只是門可羅雀,除了大門口站着兩個打着哈欠、裝模作樣攬客的□□,一個人都見不着。

看來那老鸨當初想的也沒錯,攤上了人命官司,官差們進進出出,已經把這兒的生意都給攪黃了。

趙好和衛知拙對視一眼,一同走上前去。

衛知拙和趙好一個高大俊美,一個乖巧清秀,在這種客人大多腦滿腸肥的風月場所本該很受歡迎,但他倆穿着官差衣服,兩個□□臉上的表情就都不好看了。

畢竟好看不能當飯吃,斷了人家財路,這個态度也正常。

只是相較之下,趙好手裏捏着糖葫蘆,看上去更年少也更加無害,站在左邊的那個□□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趙好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眨眨眼,撒嬌一般湊過去朝她道:“這位姐姐,在這兒站着也累人呢,要吃糖麽?”

說完,還真從口袋裏摸出塊糖果子來,遞給她,笑出一枚虎牙來,說道:“小弟今天同夥伴來查案,還望姐姐幫忙傳個話來。”

那□□見她笑得可愛又有趣兒,便忍不住搭話,掩嘴笑道:“哪裏來的小冤家,姐們兒做生意這麽多年,今兒還是頭一次有人拿這個打發我。罷了,你這般模樣,給姐姐親個嘴兒,非但不要你的糖吃,還給你買多的呢!”

聽到這話,趙好和衛知拙臉上都是一僵。好在沒等趙好想好要不要出賣這個色相,便聽那□□又笑了一聲,說道:“早知道小官爺沒這個膽子了,還是吃糖葫蘆的生瓜蛋子呢,逗你一逗罷了。”

她又看了趙好一眼,略一思索:“等着罷,這便去替你傳話。”說罷,擺着腰肢進門去了,倒也沒忘了拿趙好手上的糖果子。

她的同伴看她一眼,沒說話,仍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低着頭摳自己開始掉色的指甲,誰也不搭理。

衛知拙忍不住去看趙好,心道對方在讨人喜歡這點上好像一直表現出衆。

過了好一會兒,花月樓的老鸨領着一大堆人大呼小叫、氣勢洶洶地出現了,在門口哭天喊地道:“我的個天爺!您們就不能放過我這個小店嗎!前腳才查完,後腳又有人來查!把我的客人一個個抓去審問,這是不給我們活路啊!我倒寧願死的不是玉露,是我才好了!我怎麽活得出來啊!”

趙好聽了,忍不住要說話,卻被衛知拙攔了一下,只冷眼看着那老鸨表演。果不其然,對方嚎了一陣也就沒聲音了,只又恨又怕地看着他倆。

衛知拙一改平時的懶散,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冷聲道:“抱歉了,例行公事。”

趙好領教過衛知拙認真起來時的眼神,放眼望去,被衛知拙看到的人都下意識往後瑟縮,現場安靜得可怕。???

那老鸨也是事先知道了趙好她們只有兩個人,才想要攔一攔。但見衛知拙這副模樣,她便知道自己攔不住了,只得吊着臉子朝身邊的人使了眼色,惱怒道:“行罷,你們查罷!”

衛知拙瞧見了老鸨的小動作,也知曉這種地方多半有腌臜事,但他和趙好不是奔着這個來的,便只帶着趙好往裏走,面無表情地說道:“案件相關者都準備一下,等我們問話。鸨母還請回避,這案子早點查清對你對我都好,旁的事我們不會多問,你自己想清楚些吧。”

老鸨聽出他的言下之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冷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只留下一衆□□龜奴面面相觑。

趙好在人群中見到了先前幫她們傳話的那名□□。對方垂着眼沒有看她們,雪白的臉上兩個通紅的巴掌印,卻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嘴巴動了動,似乎還含着趙好給她的糖。

趙好一愣,意識到對方恐怕是傳話的時候連帶着吃了挂落,不禁歉疚,說道:“大家先散了吧,若問到誰,我們自找人去傳話。”

那些人聽了,便三三兩兩地散開了,最後還是只剩下那□□。

後者這時才擡眼看了看趙好,又笑起來,說道:“便知道你還有求姐姐的時候呢,這不等着呢?”

趙好不知為何,見她這幅沒事兒人一般的模樣,心裏反倒更難受了,低聲道:“對不住。”

“有什麽對不住的,”□□仍舊笑道,“這巴掌是天天都在挨的,給了錢,誰不能扇我兩下?我還要謝謝你倆沒有硬闖呢,若非如此,媽媽那邊的一頓毒打是逃不掉了。”

趙好聽得一愣,那□□也意識到什麽,收斂笑意,說道:“有什麽話就快問,你們早些問完,早些走吧。”

趙好下意識去看衛知拙,後者沖她搖了搖頭。

趙好見狀,也只得把心裏的情緒先壓下去,找了個地方坐下問話。

□□名叫含笑,因着姿色一般,在花月樓裏的地位也不上不下,這才會在生意不好的時候被派到門前攬客。而死者玉露,含笑和她稱不上熟悉。

用含笑的話來說,玉露盤靓條順,年紀又輕,雖然比不過花魁娘子,但在花月樓裏也是搶手貨,平日裏是不會和她這樣普通的妓子來往的。

趙好想了想,問道:“那她私逃一事,你是怎麽看的?”

含笑撐着下巴,用塗着蔻丹的手指在桌上畫圈,說道:“多正常呢,陷在這種地方,誰不想逃?只是她有本事跑,其他人沒本事罷了。”

她擡起頭看了眼趙好,又笑道:“說笑的,我們這些只會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出了花月樓,還能去哪兒呢?吃不上飯,恐怕還不如在這兒過得好呢。”

趙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無措地看着她。

含笑被趙好清澈的眼睛看得別開視線,點出幾個人的名字,輕聲說道:“你們若想問多的,可以去找這幾個人。她們平日裏和玉露接觸得多,興許知道她那日逃走的細節。只是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

趙好抿了抿唇,說道:“多謝。”

含笑擺擺手,先離開了。趙好和衛知拙便又按她說的叫了人一一來問,果然有所收獲。

有個□□名叫金風,和玉露是同一年被賣到樓裏來的,名字也是一道取的,因此偶爾會被拉去伺候同一個客人,關系說得上近。

“玉露她的脾氣大,性子也倔,會逃不奇怪。只是那家夥平日對樓裏的客人是一個也看不上,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是跟着誰跑了。”

“興許是私下裏認識的什麽窮鬼吧,”金風看着自己指甲上染的花樣,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當她有多聰明,結果還不是給人騙了,死在外邊了。”

趙好皺了皺眉,還沒開口,那金風卻好似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朝她笑了笑,說道:“小官爺可別是要怨我冷漠了。咱們這種人,替自己傷心都還來不及呢,哪兒來的工夫替人難過?”

說罷,也不管趙好什麽反應,一副話已經說完了的模樣,自顧自起身,迤迤然地離開了。

趙好看着她的背影,一時也只有無言。

二人最後叫來的是伺候□□們的小丫頭銀鈴兒,對于玉露平日裏的行動舉止,她是最清楚的。之前認衣服的也是她,還因着給樓裏招來了禍事,被老鸨打得不輕。

銀鈴兒來時身上還帶着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坐也不敢坐,兩只手被抽得蘿蔔一樣腫着,指甲底下全是淤血,快将上邊染的鳳仙花汁都蓋掉了。

趙好見到她的模樣,也愣了一下,随後摸了摸身上,所幸還剩下一塊糖,便遞給了她。

銀鈴兒瑟縮了一下,看了眼趙好,怯生生地接過來塞進了嘴裏,小聲道:“謝謝官爺。”

趙好搖了搖頭,道:“我問你一些問題,你如實說便好。”想了想,擔心她畏懼老鸨,于是又道,“我不會透露哪些話是你說的,不必擔心。”

銀鈴兒果然松了口氣,朝趙好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趙好和衛知拙商量了一下,還是問了玉露平日裏的性情。

銀鈴兒給出的證詞也和金風一樣,玉露的确脾氣不好,也厭惡那些嫖客,每次接完客回來,第一件事都是沐浴。這種時候,銀鈴兒也是不敢上前打擾的,輕則被罵,重的時候給她兩個耳光也不是沒有的。

“有一次,姑娘還差點拿釵子劃了我的臉,”銀鈴兒後怕道,“還說待我長大了,自會感謝她的。”

不過最後玉露也還是沒有下得了手,叫銀鈴兒逃了。

趙好又問玉露平時相熟的恩客,銀鈴兒倒是能數出許多來,但再問她最有可能和誰離開,銀鈴兒便說不出來了。

畢竟玉露那麽讨厭那些嫖客,連賺錢都硬着頭皮,根本不可能突然把自己托付給某個人,和對方一起逃跑。

趙好詢問玉露有沒有私下裏認識什麽人,銀鈴兒也是搖頭不知。

趙好最後問道:“那你覺得她為什麽會突然決定逃跑呢?”

銀鈴兒想了想,說道:“興許姑娘就是被逼得忍不了了,于是草草逃了。畢竟姑娘不見前一天,還被逼着出了局,回來罵了我好久。”

趙好捕捉到關鍵詞,重複道:“草草地逃了?”

銀鈴兒點了點頭,說道:“姑娘走的時候只帶了這些年攢下的一些碎銀子,連值錢點的衣裳都沒帶。”

□□們的衣裳多,關系好的偶爾也混着穿,若非玉露的衣櫥裏只少了那一件裹在屍身上的衣服,銀鈴兒也不會立即就認出死的是她來。

趙好和衛知拙把該問的都問了一遍,便打算離開了。

趙好走前還有想過要不要去知會含笑一聲,但不知為何,她又覺得含笑可能不是很想再見她。

猶豫了一會兒,趙好還是決定安靜地離開,回去仔細想想今天收集到的線索。至于玉露的恩客那邊,自有衙門裏的其他人去篩查,是無需她們兩個去操心的。

回西平鎮的路上,趙好一直皺着眉頭,衛知拙倒是一如既往的沒什麽表情,問她:“你想到什麽了?”

趙好搖頭。

她心裏亂糟糟的,一半是因為案子,一半是因為花月樓裏那些□□。她也是女孩子,總是更容易共情的。

但說到底,還是命案要重要一些。趙好努力把思緒拽回來,說道:“我覺得很奇怪,衆人的供詞和玉露身亡的事實完全對不上。”

“按照她們的說法,玉露非常厭惡嫖客,并且脾氣倔強,不太可能被花言巧語哄騙,這樣的一個人,會和人私奔嗎?我想不出究竟什麽樣人能夠帶走她。”

“若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恩客’,她是一個人私逃的,那也說不通。因為她走得太草率了,帶走的錢根本不夠一個沒有戶籍的女子安身,金風說她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除非她其實私下裏攢了錢,另有計劃……也不對。因為按照銀鈴兒所說,她前一天還去接了客。像玉露這樣的人,若是已經确定自己要走了,沒理由還勉強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趙好痛苦地搖晃着腦袋,說道:“不論怎麽樣都講不通!”

衛知拙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看她一眼,問道:“你已經确信了嗎?”

趙好一愣,說道:“确信什麽?”

衛知拙道:“确信死的人是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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