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師中學開學的時候,正值清城的酷暑。
晃得人睜不開眼的太陽盤挂在天空,炙烤得地皮仿佛都要冒出焦油。成年人都受不了這酷熱,更不用說多是在家裏嬌生慣養的高一學生——軍訓半天就能去半條命似的。
這個年紀的男生多是皮實,沒少頂着這樣的太陽在外面打球,勉強還能好些;而女生當中,除了個別巾帼不讓須眉的,多數還是在這太陽底下蔫得不行。
好不容易聽教官說一聲“休息”,不少女生顧不上別的,先去休息區拿了防曬霜給自己再抹上幾層。
這邊秦晴也跟着大部隊回了休息區,解了背包拿了礦泉水,仰起臉來喝了幾口。
只不過還沒等她放下水來,身前先多了一道影兒。
受昨天那人驚吓,秦晴本能地心跳一亂,然後便被最後一口水嗆得不輕。
“哎,你沒事吧?”
站到她身旁的女生連忙問道。
嗆出來的咳嗽平複下去之後,秦晴在讓人眼暈的陽光裏定睛一看。
是個有點面熟的女生,應該是一個班的。
秦晴松了口氣,搖了搖頭,咬着唇露出個安靜的笑容來。
“沒事的。”
那女生一聽秦晴開口,也挂起笑臉,坐到了秦晴身旁的高高的石階上。
“我叫卓安可,你呢?”
秦晴剛要開口,那女生又眯着眼睛笑起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叫秦晴。”
“……”
秦晴眨了眨眼。
她的性格多少是有點古怪的——只有在完全不會相幹的陌生人和最熟的同齡朋友間,才能放得開自己;而如果換了同班同學這種有一些關系但又不夠親近的存在,她往往會顯得無措。
只不過她已經習慣了用沉默來掩飾無措,所以落在旁人眼裏,只會覺得這個女孩兒不好相處也不好接近。
這也是為什麽,初中三年,能跟秦晴相熟的只有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林曼雪了。
而此時這個卓安可,顯然在性格上跟林曼雪有不少共通之處——
譬如,在秦晴的無應答下也能自說自話這一點。
“我們班裏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啦。”
卓安可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然後眯着眼睛笑着轉向秦晴,“你可是在暑假前就已經在我們年級出了名的——年級第一哎,還是個女生。”
秦晴聽到這兒,臉上柔軟而無害的笑滞了下,然後她抿了下唇,望向卓安可。
黑白分明的眸仁裏帶着星星點點的認真。
“是男生還是女生,不應該這樣區別的。”
“哎?”
卓安可一怔。
“……”
秦晴想再說些什麽,只是猶豫了一下之後,那些話就錯過了最合适的機會。
她便也抿住唇,沒有再開口。
想了幾秒,卓安可大概懂了秦晴的意思,她沒在意地搖了搖腦袋,笑着轉移了話題。
“我看你都沒有抹防曬霜,是忘記帶了嗎?”
對于對方還肯繼續交談,秦晴有些意外。
她擡起視線來。
“沒有。……我沒抹過防曬。”
卓安可感慨地打量了秦晴一遍,“你這麽白,竟然在夏天都沒抹過防曬霜??”
“……”秦晴誠實地點了點頭。
卓安可倏然傾身,臉貼臉湊了上來。
秦晴吓了一跳,差點原地站起身來,卻是被卓安可之後驚喜的感嘆又壓了回去——
“你皮膚也很好哎!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都不用護膚品的。”
“……”
距離實在太近,秦晴忍不住往後避了避,臉頰也微紅。
“唉,天生麗質啊……性格還這麽可愛。”卓安可搖着頭很是感慨地轉了回去,“難怪那人會惦記……”
卓安可最後一句話的聲音雖然壓得很輕,秦晴還是聽進了耳朵裏。
她微微蹙起眉心,轉向卓安可:“你……”
話音未竟,卓安可笑嘻嘻地轉了回來。
“所以,你跟聞煜風到底什麽關系啊?”
秦晴眸光一閃,繼而垂了眼。
“我不認識他。”
卓安可表情誇張:“怎麽可能,他昨天可——”
“不認識啊……”
一個帶着低啞磁性的笑意的嗓音打斷了卓安可的話,驀地在兩人的身後響起。
秦晴和卓安可同時受驚而向兩人的中後方轉身——
穿着高中部校服的男生松着領帶,此時正坐在比她們高了兩個大石階的位置上。見兩人回轉,他向前俯身,雙手在膝前一搭,挽到了手肘位置的校服襯衫露出了白皙漂亮的肌肉線條,一直延伸到自然垂下的修長十指上。
薄唇掀起的弧度帶着點似笑非笑的疏懶味道,湛黑的眸子則是一瞬不瞬地盯在秦晴的身上。
——
“你确定?”
秦晴被那眼神盯得一毛,本能地就要站起身來跑掉。
還沒等她動作,身後一聲尖銳的哨聲響起。
是教官吹響的集合哨。
秦晴從來沒有哪一刻覺着這世上能有如此美妙的聲音,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就跑。
一直穿過塑膠跑道,進了操場訓練區,她才心有餘悸地停了下來。
秦晴回頭看看。
嗯,沒追上來。
……畢竟高一訓練區,還有專門教官在訓練區邊上看着呢,料想那人也進不來。
秦晴這麽安慰着自己,收回視線。
“你!”
教官的聲音突然朝着這個方向響起。
秦晴條件反射地擡了眼,便跟教官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看見軍訓帽下面是個長相可愛眼神無辜的小姑娘,教官原本剛硬的語氣不自覺地放軟了點。
“水杯不能帶進訓練區,這個沒強調過嗎?”
“……”
秦晴懵了一下,若有所感地低頭看去。
礦泉水瓶被她緊緊地攥在手心。
——剛剛跑急了,忘了放。
秦晴臉頰頓時燙了起來,伴着身後同學們并無惡意的笑聲,她紅着臉快步跑向休息區。
只不過越接近,她就越能感受到一束讓人不安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移動。
秦晴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下,然後擡起眼望過去。
那人仍舊是那副似笑非笑意态疏懶的模樣,只不過不同于之前的姿勢,此時男生正坐在從下數第三層的大石階上,線條漂亮的小臂撐在身後。上身後仰,下颌微擡,黑眸半垂,薄唇斜勾。
張揚而恣肆,卻又讓人不得不承認——張揚在合适的年歲,也有着恣肆的資本,一個散漫笑容便足以讓人移不開眼。
秦晴抿了抿唇,慢騰騰地挪過去,隔着還遠就把水瓶放在地上,然後轉身跑回去了。
聞煜風坐在石階上看見女孩兒反應,忍不住笑着後仰擡頭,看向天空。
——
真可愛。
像只倉皇逃竄的水晶兔子。
秦晴這邊回到訓練區時,還是迎着全班若有深意的眼神回去的。
畢竟外班離着遠,即便模糊看到了兩人身形交彙也未必多想,但他們不一樣。
——昨天第一天開學,十五班全體同學可是親眼見證着高中部這個聞名一師內外的校霸,跟他們班裏的小才女親近互動的。
若說這兩人沒有關系,他們絕對不相信。
只不過沒多久,衆人的心思就被迫從八卦上收回來了——
教官們趁學生休息時已經開了會,此時宣布指令:
在操場內進行軍訓的這幾個班級,全員按順序分批次跑步訓練。
這指令一出,整個操場上怨聲載道。
只可惜民意沒能上達天聽,命令被強制執行,被扔在足球場上的這幾個班級只能拉開隊伍,開始頂着毒烈的太陽生不如死地跑起操來。
還得邊跑邊喊口號。
不到一圈,秦晴和其他幾個學生就已經被大部隊拉開距離了。
而秦晴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獨自一人遠遠地綴在大部隊後面,成了孤零零的小尾巴。
對于這結果,秦晴本人一點都不意外。
在初中時候,只要跑八百米,每一次她一定能堅守最後批次,更多時候是慘白着小臉走完全程。
通常在距離400米“極點”位置還有100米的時候,她的極限就已經到了。
這次也不例外。
秦晴臉色微白地調整着呼吸,氣管的位置卻已經反饋回刺痛的感受;她費力地将手臂前後擺動的幅度加大,卻只是徒勞讓身體和精神更疲勞了些。
每一次都能在普通的跑步運動中體會瀕死感,這種經歷大概也是少有吧……
秦晴在心底苦笑。
她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索性放棄吧,反正——
還沒等秦晴這個想法完全成形,她就再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
——單以眼神都能給人灼熱感的那種溫度。
她咬着下唇擡起視線,并不意外地看見了休息區的那道修長人影。
那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臺階下面了,手裏拎着瓶秦晴再眼熟不過的礦泉水,沖着她輕輕晃了下。
旁邊有兩個教官目光不善地看着男生,看起來随時準備在對方踏入訓練區時就沖上去把人“拿下”。
秦晴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想笑,但困于身體疲勞,最後也只是極淺地彎了一下唇角。
然後她便轉回視線去。
很想放棄……可是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放棄。
至于會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什麽,秦晴卻已經沒力氣去想了。
于是頂着那酷烈的夏日,秦晴壓榨着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近乎機械挪動地、比正常步行都要緩慢地完成了她的第二圈。
離着終點只剩幾步的時候,耳畔的風聲似乎還夾雜上了卓安可的加油。
已經停下休息的大部隊也近在眼前……
終于到了……
秦晴心裏寬慰地踏出最後一步,身形前傾,然後雙眼一合,竟是直接軟倒下去。
衆人驚呼。
而不遠處的石階下,見了此景的聞煜風臉上笑意驀地沉了下去。
他擡腳就要跑向訓練區。
“非軍訓學生不能進入訓練區!”
一旁早就虎視很久的教官開口,同時攔了過來。
“……”
聞煜風側眸望過去,眼神冰冷而陰沉。
黑瞳深處像是藏了只欲出的兇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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