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萬馬究可哀

“柳卿,荊州用人之際。”

這頗具暗示意味的話一下來,柳行素登時全身脊骨一冷。袖下的手輕輕哆嗦了幾下,她忽然想到,白慕熙是答應将自己弄回來,可然後呢,如果她再被發配出去,結果是一樣的,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而她還是遠在千裏外,回不了上京。

這世道果然靠人靠不住,唯有自己。

“陛下,微臣是荊襄人士,但也是草莽村夫,方入朝,人微言輕,如今荊州郡守空缺,正要尋一個德才兼備的有為之士,臣才二十歲,這……這要是上任,豈不是贻笑大方麽。”柳行素尴尬不失禮貌地微笑,将頭低垂下來。

皇帝“哦”了一聲,沒有金殿上的不可侵犯和肅然,他看着跪在底下孱弱的探花郎,目光探尋,“你倒說說,你可有舉薦之人?”

“裴大人。”柳行素清澈的聲音猶如珠玉落盤,濺得一殿回聲,吓得裴建一顫,怔愣愣只聽說,“裴大人為官二十年,三度遠調出京,資格名望,比柳行素區區豎子還是更有說服力。但裴大人為人謙虛,妄自菲薄,眼下正是一個可以正名的機會,柳行素豈敢相争?還聽聞,去年冬月,荊州一名六百石糧官遙裴大人賞梅,而且字句懇切,臨走前……”

“你住口。”裴建氣得發抖,臉孔刷白。

皇帝問道:“臨走前怎麽了?”

柳行素鎮定自若,“臨走前,兩人拜了個兄弟。可見裴大人與荊州還是有些緣分親故的,他方才舉薦,折煞下臣了。”

旁人不知道這個中典故,白慕熙卻是知道的。李博望招供的賬本上,裴建的名字赫然在目,這麽多年他有意親近睿王,暗中頗多往來,李博望就曾為裴建攬下黃金萬兩。只是張勃礙于沒有證據,又涉及儲君之争,不敢打草驚蛇,才将賬簿贈予了白慕熙私藏。

沿途的刺客,也多半是為了這本根本對不上的賬簿來的。

柳行素提點說,刺客用的箭頭來歷不凡,很有可能是睿王的人馬,他心裏隐約有了些輪廓。

皇帝沉思了片刻,目光瞥在裴建顫抖不止的身體上,陡轉幽深。在帝位坐久了,看破人心這些把戲實在再容易不過,他不是昏聩庸君,也不會偏聽則暗,裴建打的主意不過是剪除太子.黨羽,這正是眼下他要考慮的,他今日讓太子來,就是為了試探太子對柳行素的心意,能為了力保她做到什麽地步。但裴建這人有陽奉陰違之處,似欲掩蓋什麽醜聞,這确實已犯了他的大忌。

“柳卿所言也不無道理。”在柳行素微微吐氣之後,他轉頭問白慕熙,“太子,朕若将柳卿放到荊州,給他一個六品官做,協理新任郡守治下,修橋堤,防長江,建村舍,撫民心,你看如何?”

皇帝猜忌他,防備他,卻來此時問他,不過試探便是暗示。

若是平常的人,他此時已經緘默,或順着皇帝的心意讓柳行素該如何處置,便被如何處置。可這人偏偏是柳行素——

他答應過的事,應許了的,一定會做到。

“父皇有心,但柳行素四品頭銜,荊州治水有功無過,被無端貶官有些不妥,裴大人也是此理。”

這已然是最中立、進可攻退可守的話了,奈何這團線頭是皇帝親手抛給白慕熙的,被他理出來了,如今好話讓他說了,順了個人情,皇帝故作坦然,笑着拂手,“也罷,朕今日,本來也只是與衆卿來商議番安置荊州的事宜,太子所言極是。六品州官,确實不是眼下棘手之時,郡守一日不立,民心一日不齊,才是關鍵。”

這時候,官員裏有人越衆出來,行到柳行素身旁,赭色黼黻官袍曳地,他跪得筆直铿锵,“回禀陛下,下臣願往。”

原來工部是嚴子恒,禮部尚書嚴允的侄兒。

嚴允自他走出,便一直遞眼色,略略有些驚惶。嚴子恒區區小輩,怎敢公然問陛下要官?這不是犯了陛下的忌諱麽?

衛峥也沉了沉臉色。他不喜歡柳行素那套虛僞假惺惺的溜須作态,也不喜歡嚴子恒這種無頭無腦的急脾氣,公然要官,真是膽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

但皇帝卻端的是眼前一亮,“你是——嚴子恒?”

衛峥怔了怔,才想起來自己竟然忘了,嚴允是當朝嚴昭儀的親侄兒,與皇帝也算是一家親。難怪了,這種錦繡堆裏出身的人,何須畏懼?

嚴子恒颔首,“下臣正是。”

“朕記得,你在工部供職。”

想起來還是前幾年一樁鬧心窩子的事,他身為大周皇帝,卻一直子息不旺,嚴昭儀好不容易懷胎,可惜胎兒在三個月大時突然死于腹中,上下找遍了原因,審問了昭儀宮裏數十名太監婢女毫無頭緒,嚴昭儀也落了病根,從此不能有孕。皇帝心存遺憾,自認自己對嚴昭儀關懷不夠,便想多多照拂嚴家,也免了愧疚,正巧嚴子恒在上京投職,他禦筆一揮,将人安插到工部,從此便沒再管過。

那時候,嚴子恒才十八歲,如今已經廿一了,端的是高颀豐秀,朗朗的一派好人才。

皇帝看了心生喜歡,“也好,你既然出頭,朕斟酌斟酌。”

“散了。”

“諾。”衆官俯首下拜。

嚴子恒五品官,被發落到荊州也算是合情合理,嚴家在上京論人脈威望,都是上乘的鐘鳴鼎食官宦大戶,沒幾個人敢置喙。

但經此一役,柳行素更覺得自己不能大意,稍有不慎,她被遠調,可能又需要花幾年的時間才能調回來,她已經苦讀了六年,熬了這麽久的日子,再也不想等。

嚴子恒出了皇宮,被嚴允拽到車中,怒斥:“你小子無禮狂妄,逞什麽強?陛下的心思,你也敢琢磨?他分明是看準了柳行素,沒有找到個合适的臺階罷了。你你——”

“叔父。”嚴子恒不卑不亢地争辯道,“工部這些年,侄兒雖無寸過,但也無寸功。日夜撰寫文簿,填大周土木之事,與世隔絕,太過枯燥。侄兒只想去荊州歷練歷練,将來若是有機會,未必不能回朝。”

“你把事想得太簡單了。”嚴允知道他的脾氣,現在局勢不明,他出走下放,也未必不是好的抉擇,“現在太子的儲君之位尚且穩固,但皇帝陛下也是春秋鼎盛時候,正當壯年,這接下來的變數,尤未可知。你可曉得,方才柳行素在無極殿中,何以提到荊州糧官,裴建被臉色慘白?這群人明裏暗裏和睦謙卑,互相奉承,但暗中早已泾渭分明。”

嚴子恒固執倔強,望着叔父一番殷切的眼睛,搖頭道:“勾心鬥角,侄兒不喜這些。叔父若答應放侄兒出門,侄兒便能遠離它了。”

他人雖然純粹,但并不傻,嚴允的話他聽懂了,除了卧病在榻的襄王,睿王與太子誰得帝位,鹿死誰手尤未可知。睿王雖然遠在北境駐兵,但手握兵權,精兵猛将如雲,要是能得了軍心一朝南下,即便是太子也未必能夠應付。

嚴允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時候走,是好也是壞。也罷,你還年輕,這攪混水的事,還是交給叔父吧。”

……

黃昏陰陰,婉轉的一場綿雨洗過秋階庭院、瑣窗朱戶,花苑通幽處,一波碧水汩汩地卷着浪。

白慕熙手裏握着一張薛濤箋,停在軒窗口若有所思,正巧莫玉麒收到了衛三和衛四的消息,前來禀告,“殿下,衛三衛四沿途果然受到了伏擊,才會近幾日失去傳信聯系。”

“傷亡呢?”

莫玉麒将密函送上,“傷了七人。傳信的人是衛九。他說,刺客态勢洶洶,寧殺錯不放過,衛四他們安排了一輛假的太子馬車,被高空扔下的鐵錘砸毀了。”他摸了摸鼻子,“豈料誤中副車,那車裏壓根沒有人。”

白慕熙拆開密函,将手裏的信上下讀閱了一遍,确認無誤。

但莫玉麒始終只盯着白慕熙,那雙白淨秀長的手,指尖輕夾着一張胭脂色的薛濤箋。目光微微一頓,微妙了起來。這東西在本朝,向來是坦明心跡用的情書,難不成,這又是哪家的閨秀按捺不住了?

瞧他探尋看熱鬧的眼神,白慕熙便大為懊惱,低喝了一聲,“出去。”

“屬下遵命。”莫玉麒低頭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只是才走了沒幾步,突然壓制不住地笑起來。殿下這桃花運,如此旺盛,偏他要做高傲的淩寒一枝,原來也有惱羞成怒、臉紅的時候啊。

奇了奇了,怪也怪也。

白慕熙确實惱怒。他這輩子也不是沒被女人送過書信、香囊,但這是第一次,他收到了來自一個男人的情書!

作者有話要說: 柳行素:我寫了啥?太子你敢念嗎?

白慕熙:……

別理會太子,他只是害羞。(^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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