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所謂相好(有修)

這處宅子看上去不大走着卻很深,無論到哪都有股濃郁醉人的脂粉味兒,就像從雕梁玉瓦中散出來般。卿卿一直看着春娘,似乎被她的柳腰蓮步勾住了魂兒,腦子裏就在想:這樣的美人,男人都會喜歡的。她偷瞄下哥哥,只見他神色如常,沒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怎麽的心裏暗舒口氣,像塊大石着了地。

春娘将他們二人帶入一間琴室,然後關緊門窗。這琴室不大,除了案上的兩把好琴,其餘都被書架占去位置。牆上挂有幾幅花鳥圖,畫功精致,下筆如神,落款更是讓人吓一跳。雖然卿卿不會識畫,但是畫仙陳司的名字還是有所耳聞,這千金難得的墨寶倒像是随意挂在這處,只為填去牆上的空而已。

“坐吧。讓我看看你的臉。”

春娘拉來把椅子讓卿卿坐,聽到這話卿卿不由一怔,随後轉頭看向蕭墨,似乎在問:她怎麽知道?蕭墨微微點頭,用嘴呶下椅子,卿卿心想或許是哥哥安排的便放心坐下。

春娘拿塊蠶絲布輕拭下手指,然後讓卿卿擡起頭,接着便一點一點小心揭下她臉上面具。先是額頭,後是眉眼,看到漸漸顯出的“奴”字,春娘不禁皺起眉頭,眼中露出些許婉惜之色。

“能去掉嗎?”蕭墨低聲問道,平淡的口吻不經意地透出一絲焦慮。春娘輕按卿卿臉頰上的刺字又用拇指搓了搓。

“或許會留疤。”

卿卿聞後垂下眼簾,卻難掩失落傷心之色。看來就算字沒了疤還在,這般恥辱便跟随她一生,去都去不掉了。見哥哥看過來,她連忙扯起一笑,似乎不想讓人知道她難過。

“沒好法子嗎?”蕭墨又問,聲音比先前沉了幾分。春娘輕嘆口氣,靜默片刻。

“我盡量試試。”說着,她轉身走到架旁從抽屜中拿出一只檀木盒,盒內有幾只紫砂瓶及蠶布等物,春娘從中挑出三只小瓶,将裏面粉末兌水混合調勻,接着就拿銀匙挑起些許,小心翼翼地抹在刺字上。卿卿不敢亂動,擡頭閉眼感覺涼涼的膏藥貼上臉頰。

“這次你準備住多久?”春娘像是無意問起,當然此話并不是對着卿卿說的。蕭墨靠在琴案上兩手環胸望着那雙柔荑沉默了會兒,道:“馬上就走。”

“蕭家到處在找你,你能躲哪兒去?”

這口氣聽來輕巧得很,蕭墨看了眼小妹再次沉默。如今身無分文,而且蕭家到處有耳目,真想不出哪裏可以藏身。

“還是在這兒住段日子吧,他們不會找上門來。”說着,春娘刮幹淨藥碗,将最後一點膏藥抹到卿卿臉上。

聽這兩人你問我答似乎熟得很,卿卿隐隐有些不悅。哥哥似乎常在這兒,不然春娘也不會說這話,其實像他這般年紀有個相好再正常不過了,沒必要為此生氣,心裏雖這麽想,可是她仍不痛快,總覺得有東西被搶了心裏堵得慌。睜開眼時哥哥正好看過來,她硬裝作若無其事,手卻不自覺地摳起椅上的雕紋。

“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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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半晌,蕭墨才吐出這麽幾個字。春娘揚起唇角淡淡一笑,随後往他所站之處瞥了眼,眼波流轉百媚千嬌,其中之意不禁讓人浮想聯翩。蕭墨仍是平常模樣,似乎不為所動,可卿卿卻嗅到一絲暧昧氣味。

“我得先把這墨吸出來,可能會有些癢,千萬別去撓它。”

春娘一邊囑咐一邊拿蠶絲布纏裹住她的臉,話音剛落,卿卿就覺得臉頰像被火燒似的,又疼又癢難受至極,她真想用手去抓,手剛擡起就被春娘重重按下。

“忍到明天早上就好,若是一撓你這張臉就真毀了。”

卿卿聽後不敢亂動,只好忍着萬蟻噬骨般的奇癢幹坐在那兒。蕭墨看出她難受得很,伸手從書架上取下本詩冊在她耳邊小心扇着。有風吹來略微好些,但一停下卿卿又忍不住張牙舞爪,想撓又不敢撓。蕭墨見狀也就不敢停手,一直幫她扇風。見他如此體貼妹妹,春娘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垂眸收拾好東西,然後将檀木盒放回原處輕聲道:“你們在這兒坐着,我去備客房,有事的話喚一聲就好。”

“備兩間吧,連着的,這樣我方便照顧。”

春娘聽後細眉微蹙,稍頓片刻又點了點頭。蕭墨側首目送她出門,直到門關上他才轉回來。為何要特意說備兩間呢?難不成他們是睡一間的?卿卿的心沉下一大截,見哥哥看着春娘,她更是痛上加痛,連臉上的癢都不覺得了。

春娘是這棟青樓的東家,也是遠近馳名的美人,百花深處能在這胭脂巷內獨占鳌頭,大多是因為她的名號。一入夜,這裏便熱鬧起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與白天相比完全變了個樣,呆在房裏都能聽到男女喧鬧嬉笑之聲。卿卿不喜歡春娘,更不喜歡她看哥哥的眼神,甚至還小心眼地覺得春娘在藥裏放了東西故意讓她難受。她快被這藥弄死了,若不是哥哥一直在扇風,她真恨不得把頭砍下,別說是明天,一個時辰、一炷香、一盞茶的功夫都受不了。

離天亮還很長,卿卿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看哥哥一直守在邊上手不曾停過,實在不忍心讓他受累,就咬住癢痛勸他快去歇息。蕭墨微微搖頭,一邊替她扇風一邊摸摸她頭心,憐愛之情溢于言表。倘若以前卿卿早就哭了,如今她卻是忍住淚揚起嘴角,不再是副柔弱模樣。

夜半,窗外似乎靜了些,臉上也不那麽癢了,卿卿實在累得慌,小腦袋像雞啄米似地打起嗑睡,蕭墨見之就扶她躺下。正當昏昏欲睡之時忽然有人進來,聽到“咯吱”開門聲,卿卿費力地撐開眼皮,只見一抹豔紅悄然而至,門風卷進一股淡雅蘭香不禁令人心曠神怡。

“她睡了嗎?”

“快睡了。”

“熬過這個時辰就好。你也別累着了,快去歇息吧,水都幫你打好了。若不放心,我派個丫頭過來看着。”

“不了,今晚我就在這兒,你先去睡吧,今天實在有勞你了。”

“光顧着她,你自個兒怎麽辦?那解藥可不好弄。”

“再說吧,從師父身上得了兩顆丹藥,我想還能撐段時日。”

……

半夢半醒之間,卿卿依稀聽到幾句,可腦子不太好使,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她努力睜眼,見兩抹虛影晃動像是貼在一起,心頓時抽緊了,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哥哥,但身子沒什麽力氣,連眼睛都睜不開。不知春娘和哥哥又說了什麽話,她實在不想睡着,但腦袋越來越沉,一點都不聽使喚,再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醒來都過了巳時。春娘替卿卿解開臉上蠶布,觸目的“奴”字果然淡掉許多,好似墨印不小心沾上一般。蕭墨不由松了口氣,臉上倦意也減了幾分。春娘又替卿卿上了次藥,說若是順利再敷幾貼就能将刺字去掉。卿卿十分感激,想到自己小心眼不由心生慚愧,不過即便如此她仍不喜歡這個美人,這般厭惡沒來由,說不清也道不明。

夾在這兩人之間,蕭墨也是很不自在,他原本打算等小妹臉上字去掉後就走,春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硬是勸他留下,眼看就到清明時節,身上的五月紅蠢蠢欲動,想走也走不了了。思前想後,蕭墨最終決定在春娘這處落腳,卿卿面上說好,心裏卻不願意,只是礙于哥哥臉面不好意思搖頭。之後過去三日,她臉上刺字終于沒了,可一些針疤還在,密密麻麻摸起來也有些粗糙。這就像心上的痛,雖然看不見但始終在那兒,午夜夢回,她時常會吓醒,伸手摸去滿臉是淚,她怕哥哥操心不敢對他說,而蕭墨也在擔心毒發之事,越來越沉默寡言。

卿卿不想在春娘這裏白吃白住,有空她就替姑娘們收拾衣裳或到廚房幫忙,一開始春娘不同意,不過卿卿一再堅持她也沒什麽法子。白天哥哥不在時,卿卿就幹點雜活兒,到了晚上,她就鑽到哥哥屋裏賴他聊天,一方面是喜歡黏着他,另一方面似乎也是有意占着他,不讓春娘有機可趁,這般日子看來安穩得很,似乎不用再擔心蕭家作惡。

青樓裏的莺莺燕燕外面看着光鮮,心底裏都像爺們似的,大白天衣襟半開到處溜噠,一邊嗑瓜子一邊嚼舌根,聊到一半不高興了,也不顧男人在場就是抓頭撓臉,還拎出胸裹抽來抽去,對罵的話更是糙得很。一開始,卿卿很不習慣,甚至還非常嫌棄這幫三教九流之徒,然而處得久了就覺得她們和別人一樣,并不見得比道貌岸然的正經人低賤。

在這裏的女子各有各得的苦,卿卿卻很少聽說春娘的事,她只知道春娘是個厲害女人,人脈廣做事又精明,提及她名號黑白兩道都會給幾分薄面。倘若她真是未來嫂嫂,哥哥也算有福,但是卿卿總覺得青樓女子比不上良家姑娘,再說春娘年紀大了些也不配他。

“卿卿,我那件翠綠紗幹了沒有?”

“卿卿,我的繡帕你有看到放哪兒了嗎?”

樓上,那兩個整天吵天吵去的姑娘又找不着東西了,頭往窗處一伸便扯開嗓子對着卿卿叫。卿卿收回思緒,利落地收拾起幹淨衣裳,抱着竹籃走上二樓,到了她們房裏就見東一堆西一坨亂得不像姑娘家。

“都在籃裏,你們自個兒找。”

卿卿拔開桌上的瓜果皮殼将竹籃放上,芍藥連忙拿屁股将紫藤頂開,然後伸手到籃子裏将自己的翠綠紗巾挑出來。

紫藤扁起小嘴,不屑地哼唧一聲,随後酸溜溜地開口道:“什麽寶貝,我瞧瞧。”說着,把頭一探眼睛斜瞄。“喲,不就是塊破布,至于嗎?”

“你管得着嗎?去,把你的帕子挪開!別髒了我的衣裳。”芍藥将籃裏繡帕扔到一邊,紫藤不樂意了,兩手一插腰就破口罵起來。“你這小婊/子,得了金主就橫了,眼睛都長天上去了,也不怕摔死你!”

“你這爛菜皮,老黃瓜,上你還得蒙着臉,也不看看自己德性。”

……

紫藤氣得臉發青,随手撈起肚兜就抽上芍藥臉,芍藥也不甘示弱,掀起袖子就和她對掐。卿卿見狀忙将幹淨竹籃拿起,走之前随口問了句:“春娘在屋裏嗎?”

聽到這話,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紫藤笑得狡黠,修眉一挑便說:“還叫/春娘,該改口叫嫂子了。”

“就是,她在房裏,你哥也在,你現在去不是攪了他們好事。”

先前還吵得猛兇的兩人此時一唱一搭默契得很。卿卿聽後不自覺地垂下眼眸,牽強扯起一笑道了聲謝,轉身剛走那兩人又吵了起來。

籃子裏都是春娘的衣裳,卿卿本想幫她送去,可聽到這樣的話又不敢去了,哥哥和春娘的事似乎人盡皆知,就她一人像傻瓜似的什麽都不知道,想着不由難受起來,鼻子一酸,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想要回房去,但路過春娘房前,還是忍不住駐足而望。春娘房門緊閉,裏面依稀傳來些動靜,她神差鬼使地走過去伸手想要叩門,手剛擡起又顫巍巍地縮了回去,躊躇半日,她還是決定回去,然而沒走幾步,又不甘心地折回來再次伸手。卿卿緊咬着唇,心裏七上八下,若是真的看到哥哥在房裏,又該怎麽辦呢?男女之事她也明白,撞到別提多尴尬了,可是不知為何,心裏就是想知道哥哥到底在不在裏面,想着,她便橫下心擡手叩門。

“進來吧。”

門還沒敲,清脆悅聲便隔門而至,卿卿吓一大跳,一時間又騎虎難下,左思右想她還是壯膽推門進去。

“春娘,衣裳幹了,我替你送來。”

卿卿邊說邊把竹籃放到架上,眼睛偷偷地在房內掃了圈,沒見到哥哥身影,她不由高興起來,柳眉舒展,笑意難掩。

“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坐吧。”

春娘從妝鏡前起身,然後從耳瓶中折了枝玫瑰插在耳側,不經意間媚态萬千,讓同為女人的卿卿很是汗顏。

“這些日子謝謝你多照顧。其實你大可以不必做,在我這兒歇息就好了。”春娘笑着道,接着端起白瓷壺替她斟了杯茉莉花茶,屋內頓時香飄四溢,光是聞就覺得舒服。卿卿道了聲謝,然後捧起杯盞嘗了一口,春娘坐在旁側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随後輕聲問道:“這茶如何?是不是比不上蕭家的?”

卿卿聽後微怔,不禁側目看着她。春娘勾起唇角,繼續笑着道:“別誤會,我不過是問問,沒其它意思。”

口中香茶變得難以下咽,卿卿直接放下杯盞冷聲回道:“春娘有話不妨直言。”

春娘不緊不慢地端起瓷壺又往她杯裏添了些。“關于你的事我也聽了不少,不過我覺得大多都是加油添醋不必去信,但有些事傳得過分了些。看得出你和你哥哥感情非同一般,但是畢竟兄妹,有時候也不能走得太近,不是嗎?”話落,她擡眸看了眼卿卿,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這算什麽意思?卿卿漲紅了臉,像是被人戳到心中痛處惱羞成怒,她立馬起身扭頭就走。春娘又冷不丁地奉上一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其實我也不怎麽喜歡你,但礙于你哥的面子也說不得什麽。大家都是女人,何必相互為難?”

話落,卿卿不由止住腳步,原來春娘早就看出她心有芥蒂,所以才說這麽番話,她的确不喜歡這個女人,更不想哥哥被她搶走,但是春娘所說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相比之下無理取鬧的人是她,可想到哥哥要和這女人在一起,心上就像被挖去塊肉,她受不了哥哥的情分給別人,哪怕只有一點。

想半天,她回過頭沉聲而道:“你配不上我哥。”說完便轉身離去,“嘭”地一聲,将門重重甩上。春娘嗤笑出聲,起身又坐回妝鏡前細細妝扮,挑些脂粉掩住眼下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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