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年節漸近, 院中的花草樹木凋謝殆盡。晉晴波踏着一地寒枝,跟在許清元身後, 走向不遠處的學堂。
“金燕姐姐!昨天老師布置的課業究竟怎麽改啊, 我回去想了一夜,還是一竅不通。”龐筠心扒着前面的金燕,可憐巴巴地問。
金燕頭也不擡, 握拳伸出拇指往旁邊一比:“問清元,她最擅長律法。”
龐筠心剛想說許清元還沒來,一擡頭正看見來人, 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還以為你今天也不來了呢。”
“我聽說許通判高升去六部任職了?恭喜。”一旁正在背書的戚霜也放下功課, 上前恭賀。
“那……清元你以後是不是沒辦法來學堂了?”龐筠心哭喪着臉趴回座位,“完了, 以後誰來教我的律法題。”
“難道為師還教不好你?”
一道聲音從許清元背後傳來, 她轉身看去,果然是曹大人。
學生們紛紛行禮, 晉晴波也随衆人行之。
龐筠心不好意思地描補道:“老師教的自然好, 只是學生愚笨, 總是出錯。”
“錯?抄十遍便不會再錯。”曹大人輕飄飄地說,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龐筠心知道今天她非抄不可了。
曹佩眼神掃過許清元,沖她微一擡頭:“清元,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三人來到側廳落座, 許清元先開口介紹道:“老師,這是學生的好友晉晴波, 三年前同學生一起考取生員, 若不是有事耽擱, 如今可能也已考過鄉試。學生不忍明珠蒙塵,特請老師收她做學生。”
聽明來意,曹佩用銳利的眼神看了一眼晉晴波,把人都看局促起來。然後她又像沒事人一般淺抿一口花茶,道:“雖然是你引薦的,為師也不會輕易收下。”
“只要老師肯給她一個機會就好。”許清元接話,同時明白晉晴波在曹佩那裏第一眼印象還算過關。
“好,規矩你曉得的。”曹佩不在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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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樣子?”許清元挑眉問,果然得到對方一個肯定的回答。
晉晴波不明所以地被帶到另外一件屋中,看着許清元提筆寫下兩個字。
“老師每次收學生都要來這麽一出,你盡力答便是。”留下這句話後,許清元翩然離開。
曹佩一杯花茶喝完,見許清元回轉,看向她問:“你父親要去京城任官,你呢?”
“學生……同去。”許清元回答道,“但學生心中的老師永遠只有您一個。”
“哦?我還想給你介紹我一位學識淵博的老友呢,看來是多此一舉。”曹佩說完,将桌上的信封塞回懷裏,佯裝起身。
“咳咳咳咳,”許清元忙掩飾道,“如果老師在京城有好友,學生非常樂意幫老師傳遞書信,順道也可以長長見識,連老師都稱贊學識淵博,恐怕只有聖人轉世才能擔得起了。”
“哼,少跟我貧嘴。”曹佩兩指夾着信封,往外一伸。
許清元立馬上前雙手接過:“學生多謝老師關照。”
“兩封信,一封是給你未來老師的,”曹佩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哀傷,停頓片刻才繼續道,“另一封是給我一個故交,務必幫我帶到。”
問清兩封信的送到地址,許清元向她保證:“老師您放心,我一定親手交到。”
曹佩收起玩笑的神色,臉上帶着幾分嚴肅,她看着許清元,卻仿佛不僅僅是在看她,語氣凝重地說道:“京城不像你看上去那麽繁華平靜,或許你覺得自己早已明曉,但為師明白告訴你,你所能想象到的不及實際兇險的十之一二。”
見學生表情并無太大波動,曹佩繼續道:“寧、許兩家走的如此之近,難道你以為真是什麽好事?”
許清元看過去,緩聲疑問:“老師何出此言?”
“黃尚書今年六十有三,唯一的兒子太過年輕,道行也淺,一時接不了他的班。一旦黃尚書突然身故,被控制了這麽多年的皇帝會如何?”曹佩冷然說着,一句比一句讓許清元驚心,“近二十年,即便在黃尚書的制約下,皇上仍裁撤了東西兩所,收歸權力。一次又一次把答應的立相事宜延遲退後,拖到黃尚書年事已高,拖到權臣青黃不接,黃尚書一旦故去,你覺得內閣還能撐多久?”
曹佩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麽駭人,仍一聲聲問,卻不知在問許清元還是問自己:“誰能挑起文武百官的大梁?誰能制止陛下物極必反後日漸高盛的權欲?誰來維護文武百官的地位?誰能在皇帝的只手遮天之下保住百姓不被随意殃及?”
曹佩的話一句句撞擊着她的大腦,許清元緊皺眉心,頓覺出其中不妙。
這京中的情勢實在複雜至極,尤其是她身為女子,如果有朝一日在朝為官,站在皇帝那邊等于為皇權讓步自己的官權,幫黃尚書等于把女子往死路上逼,簡直是夾縫中求生存。
而更糟糕的是,許長海的舉動已經将他們一家擺在皇帝身後,她一旦出仕,家族和性別的雙重标識會立刻讓其他人把她歸入皇帝一派。
她似乎別無選擇。
更令她疑惑的是,寧家不可能沒想過其中關竅,但他們還是堅定地倒向皇帝,究竟是多大的利益驅使才能讓他們做出出賣百官的權力的事來?
難道他想如法炮制,取而代之,成為下一個黃尚書?
回去的路上,許清元面色凝重地能滴下墨來,現在來說,任她想破腦袋也實在難以捋清這些大人物們的心思。馬車行至半路,她才記起沒帶上晉晴波,掉頭回學堂一看,女童卻說人已經離開,留下話讓她不必等。
通判府。
守在許清元房門外的脫雪給方歌使了個眼色,方歌輕聲問:“姑娘心情不好?”
脫雪點點頭。
方歌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小心翼翼地剪去燭花,細聲問:“姑娘,該安寝了。”
只見自家姑娘把一直擋在臉上的書本下移幾寸,露出兩只眼睛道:“你偷魚吃啦?幹嘛跟個小貓似的,進門連動靜都沒有。”
見許清元的心情好像也沒脫雪說的那麽差,方歌立刻露出笑臉:“奴婢怕打擾小姐看書。”
“晴波回來了嗎?”許清元放下書問。
方歌答道:“回來了,不過奴婢剛才路過客房見裏面好像已經吹了燈。”
許清元表示颔首,在方歌出去後又幹坐半宿,最後反把自己給想到發笑,她搖搖頭,把剛才那個荒唐的念頭壓在心底,入榻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許清元溜達去客房找晉晴波,但長冬卻咬着手指道:“娘,早晨出去了。”
嘶……晉晴波怎麽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為了考題至于麽?
許清元只得回房跟院裏的人一齊收拾東西,一直忙到黃昏,外頭丫鬟來報說晉晴波回來了。
許清元丢下手中東西,去客房一看,晉晴波果然在屋裏,正給長冬鋪被子呢。
“做什麽去了,怎麽兩天不見人影?”許清元問。
“解題。”晉晴波淡定答道。
“哦?怎麽樣?”許清元提起幾分興趣,要知道這幾年來找曹佩拜師的人沒有二十也有半百,但愣是沒收下一個來,曹佩到後來幹脆懶得見面,直接讓她們幾個學生去出題試試深淺。
“老師已收我為關門弟子。”晉晴波将女兒抱上床,背對着她道。
許清元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她忙問:“等等!你是說關門弟子?”
“嗯。”
“不是,”晉晴波能通過她不意外,可關門弟子意味着找到了傳承師道的人,無須再收徒,所以才叫關門弟子,許清元好奇極了,追問,“你到底做了什麽才能打動師父收你為關門弟子?”
“嗯,”晉晴波轉回身來,望着房梁沉思片刻,低頭沖她一笑:“你猜?”
許清元:???
這話好耳熟……
好像當初她也是這麽捉弄龐筠心來着,真是天道好輪回。
晉晴波的嘴非常嚴實,她撬了一晚上都沒能打探出一點兒消息。為了滿足好奇心,許清元還專門為這事又跑了一趟學堂,曹佩的回答也令她內傷許久:“為師樂意。”
于是,許清元只得五內郁結地抱着這個注定要困擾她很久的謎題,啓程往京城郢都而去。
車馬走了一個多月,行至京畿附近的時候,路上多出許多流民,他們中大多數人身上帶着傷,還有人拄着拐棍,但卻都堅定不移的朝郢都方向湧去。
歇腳的時候,許清招來方歌:“你去探聽下消息,這些流民是怎麽回事。”
方歌領命而去,半晌才回來禀報:“災民說,三日前京城附近的柘州府突然地動不止,民居紛紛坍落,百姓受傷者衆,更不妙的是柘州府山地衆多,地動引發孽龍,百姓無家可歸,紛紛遠走逃亡。”
怪不得這麽多流民帶着傷,柘州發生地震,又引發泥石流,當地百姓紛紛北上,希望能在大齊朝最繁華的京城混口飯吃。
許清元将手中未動的幹糧放在籃子裏,交給方歌:“拿去給他們分了吧。”
“那姑娘今天吃什麽?”方歌忙問。
“匣子裏不是還有點心嗎,好了,快去吧。”許清元催促道。
方歌領命出來,停下思索片刻,然後把自己一頓飯的口糧添上,這才朝遠處走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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