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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院子裏出來, 許清元看着江氏遠去的背影,想起了剛才兩人的一番交談。

任她說破了嘴皮子, 江氏仍舊說:“蚍蜉何以撼大樹, 你走吧。”

許清元不再傻愣愣站在原地,她拉着脫雪坐上馬車,吩咐車夫老張:“遠遠跟着前面那個婦人。”

老張應聲, 駕車綴在後面,他們一路走到通臨街的悅風酒樓才停下,老張側頭朝馬車裏面道:“大小姐, 那人進酒樓了。”

許清元掀簾下車,看着這所裝潢不凡的酒樓, 轉頭問脫雪:“帶錢了嗎?”

脫雪捏捏荷包,點點頭。

兩人邁入酒樓中, 一個身穿青衣短打的小二立刻迎上前來:“兩位現在吃還是等人?”

“就我們兩個人。”脫雪回。

“那邊靠窗麗嘉的位置還有個座位, 您看坐那兒行嗎?”小二躬着身子道,“要是上二樓雅間的話您還得等會兒。”

“哦, 我們坐那邊就可以。”

“好嘞, ”店小二将二人引至西北角的一桌, 又往旁邊木制镂空隔斷上一招手,比劃着說“這是本店菜色,兩位姑娘看看想吃點什麽?”

許清元看着點了兩葷兩素,就差不多花了三四兩銀子,她連忙打住, 小二痛快應聲轉身就要去報菜,卻因客人的問話止住了腳步。

“麻煩問小哥一聲, 貴酒樓是否有位姓江的雇工?”脫雪笑着把幾枚銅板塞入小二的手中, 小二立馬收進腰封裏, 捧出一張笑臉道:“姑娘問的可是一個年約四十,身量中等的中年婦人?”

脫雪道:“對,就是她。”

“那是後廚洗菜洗碗的幫工,在我們酒樓幹挺長時間了,姑娘找她有什麽事?”小二忙問。

“沒什麽,我們看着像是以前的鄰居,沒想到她來這做活了。”脫雪随意胡謅了一個借口,“去上菜吧,我們都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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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忙點頭轉去後廚,脫雪問:“小姐,咱們是不是得趕緊走,不然萬一小二嘴上沒把門的,江氏出來發現咱們怎麽辦。”

她轉頭去看許清元,卻發現自家小姐正仰着脖子看向二樓。

脫雪順着許清元的目光看過去,發現一隊十幾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正勾肩搭背地步上樓梯,他們邊走邊說笑聲,亂哄哄的惹人側目。

及至二樓最大的雅間門外,他們才停下。為首者推開房門,大喇喇地走進去,原本雅間的客人面色不善,就欲發怒。可等看清來人後,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奉承幾句,自覺退了出來。

“那人是誰?”脫雪問,“怎麽如此張揚。”

小二正好來上菜,聽見這話笑着回道:“那可是定鄉侯世子徐大公子,自然不同一般。”

許清元心中一動,收回目光問:“可是戶部法人司徐郎中。”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反正這些達官貴人們身上有個一官半職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小二擺擺手,“那您吃着,小的先去忙。”

當初許長海來京任法人司郎中的時候,曾因有個二世祖跟他平起平坐,郁悶了很長時間。

許清元雖然一直未與這位徐郎中謀面過,但關于他的閑話可是聽了不少,如果沒錯,眼前這位徐公子就是許長海的同僚。

那群人進去後,大敞着雅間的門高聲飲酒祝樂,沒多久,就有小二幫忙叫來兩個琵琶女助興。

酒過三巡,他們行跡越發放蕩,似乎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一般,說話言語并不防備別人,大家差不多都聽明白他們是為徐洪瑞徐世子三十歲生辰才來此慶祝的。

“姑娘,您都看這半晌了,脖子不累嗎?再不吃菜都涼了。”脫雪在她眼前揮揮手,示意她回神。

許清元從那群人中的某個身影之上收回視線,搪塞脫雪一句,依言低頭吃起菜來。

這悅風酒樓敢把她點的這幾道家常小菜賣的這麽貴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許清元嘗着是比自家廚房做的好吃許多,快要趕上幾年前郡主府那桌宴席的手藝了。

她吃的正惬意,不承想那邊二樓亂哄哄又鬧起來。

那群人估計是喝到興頭上,幾個頭戴金冠腳踩皂靴,身穿錦繡華服的年輕男子出來站到二樓走廊欄杆邊,在案幾上揮毫潑墨,引得衆人圍觀。

處在最中心的徐洪瑞幾筆寫完後,旁邊幾個文人立刻啧啧誇獎。徐洪瑞一手執起字幅亮于人前,更是引來衆人不絕于耳的贊嘆聲。

徐洪瑞得意洋洋地将字幅從二樓欄杆垂下,大堂客人均擡頭望去。

許清元在看清他寫的詩句後挑了挑眉,低頭繼續吃菜,沒有任何評價。而大多數客人本來是看不太懂的,好在徐洪瑞身邊的文人舌燦蓮花般不住誇口,不知道是因着詩句還是那文人的口才,客人們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脫雪也是很念過些書的人,她左看看右看看,一臉迷惑地問:“姑娘,這詩算的上好嗎?若說是好的,怎麽我覺得十分一般呢?若說不好,那大家怎麽如此誇張。”

許清元憋笑小聲道:“咳咳,皇帝的新裝。”

小時候她給脫雪講過這個故事,脫雪印象很深刻,聞言立刻笑道:“我明白了,原來是掩耳盜鈴。”

徐洪瑞見衆人均是贊嘆激賞的樣子,很是自得意滿,他笑着用掃視酒樓在場諸客,高聲道:“不過小巧而已,不堪衆位誇獎,難得今日高興,本世子出一首詩題,獲勝者我便将這塊雙魚佩贈送給他。”

被握在徐洪瑞手中的玉佩清潤通透,一看就價值不菲。衆人興奮起來,紛紛捧場要他趕緊出題。

徐洪瑞肚子裏的墨水又不多,想到的都是些俗氣的題目,好在旁邊有的是人願意捧臭腳。

某位今年參加會試的舉人目光掃過堂下諸人的時候,餘光恰好瞥見角落裏的許清元。他撇嘴一笑,湊到徐洪瑞跟前,小聲嘀咕了幾句。

這才是撞到了槍口上,徐洪瑞自從上任法人司郎中後,雖然每天連點卯都懶得去,但無論是偶爾從同僚、上下官的口中,還是自家老爹的嘴裏,時常能聽到這位年紀輕輕的女解元的事。他爹定鄉侯更是三番五次道:“認真論起來,你能做到這個郎中,還是許解元的功勞。你啊你啊,要是有人家十分之一的争氣,為父這滿頭白發能一夜變黑!”

“哼,”想到自己父親的話,徐洪瑞計上心頭,不懷好意地在紙上寫下幾筆,寫完展示給衆人,高聲道:“昨日內子教導小女時,我恰好聽見幾句,講的卻是夢娘救父的故事,本世子不禁十分感慨,如夢娘般賢良淑慧的女子,如今卻是少見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便暫借夢娘為題,聊表我之孝心吧。”

許清元微微皺眉,當初許長海還差點給她買下夢娘救父的小人書,雖然當時許清元沒要,但是過後卻??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這個故事,一個讓人惡心的真實故事。

說的是前朝某縣有家農戶,他們一家四口過着清貧而幸福的日子,不幸的是,某天這家丈夫兒子去外面做工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豪紳家公子的一件玉器,便被索賠一百兩銀子,農戶拿不出來,豪紳狀告農戶,這家丈夫被縣令關押進牢。

這一家子失去主心骨,頓覺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夫妻倆的小女兒夢娘不忍見家人受苦煎熬,便自賣己身入了煙花巷,從妓十數年,終于攢夠賠償的銀子将父親從牢中救了出來。

而街坊鄉親卻對夢娘的行當議論紛紛,連帶着一家人也痛苦不堪,夢娘自覺羞愧,最後吞金自盡。

因夢娘色藝雙絕,名冠本省,曾經的恩客中不乏讀書人,他們聞得此事後,寫就許多詩篇懷念她的美貌。這些詩句恰好傳到當時的皇帝耳中,他下令重查本案,以不體民情為由重罰縣令,不久後夢娘托夢給皇帝跪謝其恩德,皇帝醒後還親自寫了“孝感動天”四個字賜給夢娘一家。

當時聽完這故事,許清元真是一肚子的槽無處可吐。

首先,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農戶因為自己的過失打壞別人的財産,本應賠償,前朝律例有以牢代償的規定,因此縣令也不算枉法裁判。其次,惹事的是丈夫和兒子,丈夫雖然身陷囚牢,可兒子還好好的,就非得讓無辜的女兒幹這種行當?

最後,夢娘入煙花巷的行為還勉強可以說她只是孝順的方式不正确,但她選擇自殺便将她不明是非的性格暴露殆盡,她受男權至上的家庭和社會氛圍影響,一生都不懂得尋求自己生存的意義。

總之不僅在許清元眼中這不是個好故事,同時幾乎也是衆多女學生的共同雷點。

“那西北角坐着的不是許解元嗎?快請上來,看來今日花落誰家可難說了。”徐洪瑞略顯誇張的語氣和刻意提高的聲音成功讓在場所有人看向坐在角落裏的許清元。

徐洪瑞,一侯世子,他父親與寧中書是連襟,也是這一派的中堅力量,其在京中經營多年,人脈關系錯綜複雜,勢力不容小觑,不然徐洪瑞這麽廢物怎麽會被塞到皇帝看好的法人司跟許長海平起平坐。

萬一今天得罪了他,許長海可能會失去寧中書的信重,不知道會在官場中遇到多少絆子,她們家在京城裏更會舉步維艱。

面對來者不善的徐世子,許清元擡頭看着對方,一時間沒有動彈。

酒樓大堂木制雕花柱後,露出江氏一角粗破的衣裙,她靜靜地注視着許清元,似乎是在等待着對方的抉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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