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聘禮
夏至過後白天的日子就漸漸的短了下來。雖然現在才交農歷八月底,但不到戌時天就快要黑透了。
許家父子兩個趁着天邊還有最後一絲夕陽的光亮在院子裏吃完晚飯。
許興昌就要起身收拾碗筷拿到竈臺那裏去洗,被許攸寧按住手:“爹,你歇着,我來。”
他以前右腿沒斷的時候也經常會幫許興昌幹點活,可自打他右腿斷了,一來行動不便,好些活他确實沒辦法幹,二來許興昌也擔心他,不要他插手做一點活,于是他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閑着的。
譬如現在,明明許興昌白天在學堂裏面教了一天書,放學之後還要立刻趕回來做晚飯。吃完飯還要忙着洗碗。
許攸寧看了,覺得心裏很難受,這次說什麽都要他來洗碗,讓許興昌歇着。
許興昌最後沒法子,只得将碗筷收拾到竈臺上去,看許攸寧從輪椅中站起來,用拐杖支撐着,單腿站立在竈臺前面洗碗。
曉得他其實是個脾氣很犟的。其實也很敏感。自己以前只想着千方百計的照料他,讓他盡量忽略到右腿斷了的事實。
但是現在,許興昌在反思,這幾年他一直什麽活都不要許攸寧插手做,是不是反倒會讓他心裏更敏感,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廢人了?
就在他走神的這會兒功夫裏,許攸寧已經将碗筷都洗幹淨了。也甩幹了水分,放到了櫥櫃裏面去。
這才坐回輪椅上,轉動着輪椅轉身回到院子裏。
天邊的雲彩已經完全暗淡了下去,暮色四合。月亮還沒有出來,璀璨的繁星挂滿了幽藍的天幕。
父子兩個人對面坐着,一時沒有說話。
下午葉荷花已經過來一趟,說了葉細妹同意下個月初二嫁娶的話,剩下來的就是明兒要給到她家的聘禮,還有成親那日的喜宴。
這兩樣說起來都是難事。
許父雖然在龍塘村做了一輩子教書先生,但教書先生原本就束脩有限。翻修他們現在住的這茅草屋,自己娶親,兒子出生,養兒子,給兒子娶妻,哪一樣都要花錢。後來兒媳婦死了,一應葬禮花費也不少。他自己得了病,纏綿病榻,請大夫吃藥也要錢,所以壓根就沒能給許興昌留下什麽財産來。
等到許興昌手裏,學堂裏的學生人數慢慢減少,束脩就更加有限了。雖然有前任老族長特地撥給他們家的一畝多地,但一來他不會耕種,二來他也沒有時間耕種,只好租給別人,每年得些糧食。也就剛夠他們父子兩個人糊口罷了,不夠的地方還要自己花錢去買。
現在這聘禮,還有這籌辦喜宴要用到的錢......
許興昌皺着眉,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上劃拉着,心裏直犯愁。
許攸寧見了,就叫了一聲爹,然後伸手從懷中掏了一只小布袋子遞過來。
許興昌啊了一聲,目光落在他手裏的小布袋子上。
是用一塊老布做的。就着星光,能看到縫制的針腳很均勻細密。袋口的兩根帶子緊緊的系着,也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
許興昌一邊伸手過來接,一邊問:“這小袋子是你自己做的?裏面裝的什麽?”
等接到手,就察覺到這袋子沉甸甸的。稍微掂了一下,他就約莫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了。
拉開帶子低頭一看,果然見小袋子裏面裝着滿滿的銅錢。還有好幾塊碎銀子。
“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銀錢?”許興昌擡頭驚訝的望着許攸寧。
許攸寧沉默了一會才告訴他:“這都是我自己掙的。”
原來許攸寧自打右腿斷了,消沉了幾天之後就想着要自力更生,不能讓許興昌一個人辛苦養家。正好他家右手邊住的鄰居老頭子年輕的時候是個木雕匠人,一直拿許攸寧當自己的孫子看待。許攸寧就拜認了他做師父,跟他學習木雕。
許興昌記得這件事。只是那時候他一直不同意這件事。
他總還是覺得許攸寧的右腿肯定能治好的,等治好了腿,就要讓他去考功名。
許興昌自小受自己父親影響,心裏不可避免的也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木雕很浪費時間,他還是想讓許攸寧用這些時間多看書,不要将以前的學問拉下來。
“......所以你壓根就沒有聽我的話,還一直偷偷的在學木雕?”
許攸寧點了點頭:“我跟着葉爺爺學了半年木雕,葉爺爺就說我可以出師了。他們父子經常在外面接一些活回來做,有做不完的就分我一些,得來的銀錢也分我一點。另外我閑下來的時候也會雕一些東西,托葉爺爺的兒子趕集的時候拿到鎮上去賣。這袋子裏面的銀錢是我這兩三年這樣積攢下來的。雖然也不算很多,但節儉點兒用,應該還是夠辦一場還算過得去的喜宴的。再有,明日要送過去的聘禮我也想過了,”
說着,又從懷裏掏出一樣物事遞過來。
許興昌低頭一看,就見是一塊翡翠玉佛。
玉質很好,在星光的照耀下表面竟然是水潤潤的,看着很通透。上面雕刻的觀世音雕像垂眸斂目,一臉慈悲。
許興昌變了臉色:“你怎麽把這個拿出來了?”
許興昌從來沒有隐瞞過許攸寧是他撿來的事實。等到許攸寧十歲上的時候就明白的告訴過他自己撿到他時的場景。
是個落日黃昏,許興昌急着趕路要去找地方投宿,忽然聽到路旁的樹叢裏面有微弱的小孩哭聲。他走過去撥開樹叢,就看到有一個約莫一兩歲左右的小孩坐在地上哭。旁邊還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高大男人,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眼看就要死了。
許興昌一開始心裏也有猶豫害怕,但後來還是大着膽子上前查看。
渾身是血的高大男人雙目圓睜着,目光其實都有些渙散了。察覺到有人走過來,也不曉得到底費了多大的勁,猛的就伸手拽住了許興昌的衣擺。
許興昌吓了一大跳。就聽到那男人微弱的聲音在斷斷續續的說着:“救,救小,小主子。求,求你。”
許興昌想要拉開他拽自己衣擺的手,但那個男人縱然快要死了,力氣依然很大,他無論如何都拉不開。
小孩子還坐在旁邊哭。眼見聲音漸漸微弱下去,許興昌就顧不上這個男人,連忙将小孩子抱起來查看。
臉上和衣服上都有好些血跡,不過仔細查看一番之後就發現小孩子身上沒有受半點傷,都好好兒的。
許興昌這才放下心來。
低頭看躺在地上的男人肚子上有很長很深的一道傷口,都能看到裏面的骨頭和肝髒了。也不曉得是被什麽利器給砍傷的,眼見是救不回來了。可還是緊緊的拽着他的衣擺,目光牢牢的盯着他。
許興昌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曉得這兩個人肯定來路不凡。男人身上穿的是一套質量精良的軟甲,應該是個侍衛之類的,小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料子都是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綢緞,上面的刺繡也很精美。救了這個小孩子他很可能就會惹上禍事。可是要他現在轉頭就走,不管這個小孩子他也做不到。
已經入了冬了,他這轉身一走,不說這兩個人的仇家會不會追過來,就是在這裏過一晚,這個小孩子也肯定會被活活凍死的。
左思右想之下,他輕聲的問躺在地上的男人:“你要我救這個小孩子?”
男人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一雙眼圓睜着望他,目光中滿是懇求。
許興昌心中不忍,就點了點頭:“好。你放心,我肯定會将他當成自己兒子一樣,好好的将他撫養長大成人。”
男人這才松了一口氣。蠕動着雙唇好像要說什麽話,最後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什麽來。拽着許興昌衣擺的手也終于無力的落了下去。
許興昌心中感傷。拿了男人手中握着的刀就地挖了個坑,草草的将他埋葬了。不曉得他的名姓來歷,就不知道該怎麽給他豎碑。就只記了下周邊的位置,做了個記號。然後借着月色,抱着小孩子繼續往前趕路。
等尋到了落腳的地方,喂小孩子喝了一碗米糊,趁着小孩子睡着了,許興昌仔細翻查他身上的東西,當時心裏就覺得這個孩子肯定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
不說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是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手腕上還套着一副赤金錾蓮花紋的手镯子,脖子上也挂着一塊翡翠玉佛,頭上戴的暖帽上面還鑲嵌了好幾顆足有蓮子米大小的珍珠。
許興昌驚嘆的同時,趕緊找店家買了兩件鄉間小孩穿的普通衣裳給這小孩子換了,将他原來這一身的穿戴都裝到了随身的包裹裏面去。
這孩子的這一身打扮太招搖了,這樣抱着他走出去,若是被他的仇家發現可是不得了的事。到時只怕他們兩個人都要沒命。
好在他抱着這孩子回到龍塘村的一路上都平平安安的,沒有發生一點事。等回到了龍塘村,村子裏的人問起來,他也只說這孩子是他在路上撿來的,不曉得孩子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沒有多說旁的話。
當時雖然不是亂世,但也發生了一件大事。做老丈人的,竟然篡了自己女婿的皇位。就有舊臣不服,領兵要打進京來。
這行軍打仗肯定要軍饷,不然戰場上面誰給你賣命?可是你都已經要領兵打入京城來了,新皇帝肯定不會給你撥軍饷的啊。那些舊臣沒有法子,有的就會放任自己手下的兵士搶劫商家豪戶和莊戶人家,好籌措軍饷。
又加上鄉下人看天吃飯,一個風雨不調年歲就不好,因此那一年常有人賣兒賣女,剛生下來的孩子也有因為養活不了就丢棄不要的。因着這個原因,也沒有人懷疑許興昌抱回來的這個孩子的身份。
許興昌就給這孩子取了名字,當兒子一樣的養在身邊。養到十歲大,估摸着他該懂事了,就将那年自己頭一次見到他時他身上的一應穿戴都拿出來給他看。還将當時那個死了的男人的事也告訴他,問他往後要不要去追尋自己的身世,找尋自己的親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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