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苦夏時節,烈日曝曬了大半月,将地面曬得發白。這兩天倒是難得陰涼,風有些沉悶,看似要下雨了。

東宮西角有一處小校場,乃是教習太子劍法射術、講解兵法之處,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離也在此。

“自從你被苻首輔送去了國子監,我想要見你便越發難了。”朱文禮一身朱紅騎射武袍,将劍拔出一寸,清寒的劍刃上映出着他濃黑的眉眼,随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長我十歲,一年也碰不着兩回。二皇兄耽于享樂,平日與我也無甚話題可聊,只有你來的時候,我才能尋到些許樂趣。”

一旁,苻離身着绛紫武袍,更襯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場圍欄旁拭劍,許久才道:“以後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見江山而無自我,會更孤獨。”

朱文禮收劍笑道:“不還有你麽。以後我為君,你為臣,三年之後科考,你入宮來輔佐我。”

苻離手握棉布拭過劍刃,想也不想道:“我不會參加科考。”

朱文禮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麽說,面上并無大多驚訝,只提醒他道:“苻首輔不是極力反對你從武麽?”頓了頓,他又說,“其實,我能明白你爹的顧慮。苻家已經是文官之首,若兒子再成了武将,難免有專權僭越之疑。”

苻離從劍鋒後擡起眼來,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從無半點遲疑和妥協,這是朱文禮最佩服苻離的一點。想到此,朱文禮走過去拍了拍苻離的肩。少年儲君笑得眉目溫和,贊許道:“也好。朝堂之上只會鼓舌搖唇的文人實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鎮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将,将來有你守着,我更放心。”

話題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國子監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課,朱文禮脫口而出:“今年國子監大不相同了,人才輩出。從前你給我伴讀之時,太傅向來只對你絕口稱贊,我從未想過你會輸給一個姑娘,還是那麽一個有趣的姑娘。”

烏雲蔽日,平地裏起了風,朱文禮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眼裏有光亮閃動,繼而道,“姜顏難得金玉其外,也內秀于心,當真是個珍寶。”

苻離拭劍的動作一頓。他與朱文禮幼年相識,十年的情義,對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對方心裏在肖想些什麽。

回劍入鞘,苻離眯了眯眼,面色不悅道:“來比劍。”

話題突然岔開,朱文禮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癢許久了,宮裏沒一個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們手下留情而已。”苻離一語道破內情,随即執劍而立,擺出備戰的姿勢。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後垂下的發絲随風微動,盯着朱文禮,沉聲道,“老規矩,敗者答應勝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輸了,我讓你穿宮女的裙子回國子監!”朱文禮一聲輕喝,拔劍刺來。

铮——

長劍出鞘,有龍吟之聲,苻離輕飄飄擋下朱文禮的第一招,哼道:“內侍教你騎射,越發放水了。”随即手腕一抖,劍刃與朱文禮的劍刃相撞,強大的氣力順着劍身激蕩過來,震得朱文禮虎口發麻,兵器幾欲脫手!

朱文禮後退兩步站穩。血氣方剛的少年被激起了鬥志,調整好姿勢橫劈過去,苻離旋身避開。瞧準對方空檔,朱文禮再矮身橫腿一掃,專攻苻離還未站穩的下盤,試圖趁機将他撂倒在地。

誰知苻離反應驚人,以劍撐地一個鹞子翻身站穩,随即擡起左腳一踏,将朱文禮橫掃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釘住,使他動彈不得。朱文禮咬牙,額角冒出細汗,還欲掙紮,已有一柄秋水長劍橫了過來,劍尖與他的鼻尖僅有一寸之隔。

苻離松腳收劍,逆着光,居高臨下地望着朱文禮:“殿下輸了。”

未料落敗如此之快,朱文禮望着腿上一個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挂不住,喘着氣道:“放肆!”

苻離抱劍而立,微微擡起下巴:“賽場上只有勝負之分,沒有君臣之別,這是殿下親口所說。”

朱文禮無言辯駁。

半晌,他擡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洩氣般道:“罷了罷了,我身為儲君本就該以仁德為重,武藝不過是個消遣,輸給你也不算丢人……說,你想要我做甚?”

沒有旁人在的時候,苻離與朱文禮便如同兄弟摯友,說話也直白了許多。他擡眼望着朱文禮,直言道:“離姜顏遠些,她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簡單。”

一時間,朱文禮的神情有些複雜。他沒想到苻離所言竟是這麽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離,竟會為了一個姑娘向他開口。

直覺此事定有內情。

悶熱的風卷地而來,揚起少年們的下裳窸窣作響。朱文禮緩緩站直身子,溫和爽朗的眉目皺起,似乎頗有疑惑且為難。他喉結幾番滾動,方略帶疑惑道:“你所說的‘不簡單’,是指哪方面?”

苻離并未正面回答,反問道:“你诏見姜顏,是想與姜家結秦晉之好?”

“這是你能過問的事?苻離,你膽子越發大了,敢過問我的私事。”話說得有些重,但朱文禮面上依舊是沉穩溫和的,并不見怒意。許久,他将劍擱置石桌上,妥協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約呢?”

“誰?”

“我。”

“……”

雲翳遮來,四周悄然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朱文禮張了張嘴,掩飾般嗤笑一聲,問道:“你在開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苻離聲音輕而認真,扭頭望着遠處亭臺的飛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煩。”

朱文禮難得呈現茫然之态,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他嘆了一口氣,也同苻離并肩望着遠處的飛檐,問道:“你要娶她?”話一出口,他想到什麽似的,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惆悵,“怨不得當年母後有意撮合你與晚晴表妹,定國公老爺子總是婉言拒絕。”

“姜家于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訂下此約。”這番話苻離說得順口,如同在陳述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難得沒有嫌惡或抵觸的情緒。

“定國公為你定的娃娃親?”朱文禮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扭頭看着苻離清冷的側顏道,“你不是最反感長輩插手你的人生大事麽?老爺子強行為你定的婚約,你一定不會喜歡的罷?若是如此,你千萬莫勉強自己,或許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離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抱拳道了聲‘告退’,轉身就走。

朱文禮擡頭看了眼天色,這還不到午時呢,何來‘已晚’之說?他獨自呆呆的站了會兒,望着苻離的背影,眼底有掙紮之色,如同空中雲霧久久不散。

而另一邊,苻離快步轉過宮牆,忽的停住了腳步。

我在幹什麽?他質問自己:為何要向太子坦白與姜顏的婚約之事?可若姜顏真舍棄他而選擇太子,那苻家顏面何存?

不錯,即便要退婚也該是苻家先退。苻離糾結了許久,才想出這個拙劣的理由自我寬慰。

到了夜裏,果然是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還有些許濡濕,青石磚上汪着坑坑窪窪的水洞,倒映着天空流雲和殘花疏影。

自從上次被岑司業罰面壁,姜顏不敢去勾欄裏聽故事了,倒覓了個新去處,去茶肆聽市井之人說書。

這日,姜顏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長發,依舊做素淨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後一天假溜出去品茶聽書。誰知歡天喜地出門去,卻偏偏在門口碰見岑司業和苻離。

“你既要去接濟他,便連老夫的薄禮一同送去。那孩子是個苦命的,這麽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業嘆惋,難得顏面溫和。

門口,苻離一身檀色圓領常服,雙手接過岑司業遞來的錢袋,垂着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學生一定轉達給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學生不方便進門慰問,不知病情幾何。”

岑司業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應天府,否則定要內眷前去幫扶。”

聽人牆角非君子所為,姜顏打算走西門出去,省得撞見岑司業後又要被他盤問背書。誰知剛轉身,岑司業便眼尖瞧見了她,沉聲喚道:“姜顏,你來得正好。”

姜顏背影一僵,頓覺不妙。

果然,岑司業暗啞的嗓門幹巴巴傳來:“你若無事,便同苻離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撫慰程溫卧病在床的妹妹和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暗喜):這算不算一次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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