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昏昏沉沉中,韓棟只覺得憋悶,大口喘氣,憋悶的感覺似乎有些緩解,但嗓子像冒出火一樣幹澀。他試着咳嗽兩聲,很快喝到了帶着淡淡甜味的水。繼而,又是一陣眩暈。

一只溫熱的手撫摸在他的臉上,韓棟蹙蹙眉,無聲地叫着——司徒老師。

不知道過了多久,韓棟感覺到自己被拖拉着。在不适中聽見了“卡拉卡拉”的聲音,然後又是一段拖拉。

冰涼堅硬的地面,讓他感到很不舒服,燥熱似乎越來越嚴重,他張着嘴,想要再喝點什麽。那甜甜的水又流進嘴裏,他貪婪地吞咽着。

真乖,慢點喝——有人這麽說。

不清醒的時候,身體漸漸變得寒冷,倏然一陣刺痛。

渾噩間,刺鼻的氣味,異樣的碰觸。滑滑的布料磨蹭上來,熟悉的嘔吐感鋪天蓋地。

韓棟哇一聲,吐出不少東西。胸口的憋悶感終于好了很多,可以大口地順暢呼吸了。然而,突然而來的疼痛讓他頭暈目眩。

耳光一下一下扇打在他的臉上,伴着含糊不清的污言穢語。韓棟的意識反而清醒了幾分,也終于想起自己出來的目的。

再次揚起的手掌被韓棟一把抓住。施虐者詫異地看着自己的獵物。

韓棟面無表情,眼神冷到了骨子裏。盯着女人,開了口。他的聲音沒有聲調起伏,也沒有情緒色彩,簡單地說出事實而已。

“用藥了。你只是個業餘的。”

變态的兇手猙獰地笑了起來:“你看上去很不一般。”

韓棟照舊一張死人臉,說:“沒用。不管你怎麽刺激我,我都不會有感覺。”

他的說明讓女人非常惱火。事實上,她也察覺出一點不對勁來,不管她怎麽做,新獵物都沒有一丁點的反應。她很惱火,揮起另一只手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然而,這個貌似柔軟、脆弱需要人保護的男子,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韓棟的軟弱只在好人面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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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被掀翻在地,韓棟一腳踢開她放在一旁的手包。任由女人如何踢打都不放開狠狠掐着她脖子的手。他有些興奮,這種興奮甚至碾壓了他僅存的理智。

“我一直想這麽做。”韓棟木讷着臉,說,“親手掐死你!我做夢都在想,掐死你是件愉快的事。”

女人萬萬沒有想到,他這麽有力。一時間大意了,居然覺得他吃了藥,無力反抗,就沒有拿槍!女人狠狠咬牙,說:“不,不可能。藥效很快……你,你馬上就要沒力氣了。”

“是嗎?”韓棟歪歪頭,“我每天都要被注射很多藥物,抗藥性你懂嗎?”

女人用力抓撓着韓棟的手臂,忽然看到他右臂上很多新的、舊的針眼。不由得想,這個到底是什麽人?

“我們都是病人。”韓棟理所當然地說,“我見過專業的。不用藥、不用槍、只用說服,就能讓對方放棄抵抗。”

“你……”女人的腳踢踹着,試圖掀翻韓棟。韓棟起身,下一秒狠狠地坐在女人的肚子上,讓她嘔出一口酸水。韓棟蹙蹙眉:“你沒有錢嗎?為什麽不去做手術呢?”

不等女人回答,他自顧自地說:“哦……我懂了。你喜歡這種刺激,這樣會讓你獲得更多。我讨厭這裏。但是不算讨厭你。不不不,不對。我想掐死你,你……跟他很像。但你是業餘的,你讓我失望。”

韓棟的意識已經開始混亂,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掐死你!

女人在窒息前,終于知道如何攻擊韓棟。她打了他的眼睛,得到一次喘息的機會。

空曠的倉房裏昏昏暗暗。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連滾帶爬地朝着自己手包奔去;一個衣不遮體的男人慢悠悠地跟着她。她終于拿到了手包裏的槍,回頭扣動扳機。子彈擦着韓棟的肩膀飛過。

肩膀的血瞬間流了下來,他像是沒了知覺,自顧自地逼近對方。

女人大吼一聲:“我要殺了你!”

“謝謝幫忙。”韓棟始終沒有呆愣之外的表情,他只是看着她而已,“我很想死,但是又懶得自己動手。上一次好不容易勤快點,還被他發現了。他很着急,就像你現在這樣。”

什麽是小巫見大巫?女人在韓棟面前,徹底傻了。

韓棟一步一步走近女人,像是說夢話一樣地念叨着:“他用水洗掉我手上的血,他還幫我包紮了傷口。他的手很長,很好看,就像他一樣。”

白白淨淨,修長的手指。衛君的、司徒老師的,他們的手為什麽都那麽好看?我的手為什麽這麽小,這麽難看?

韓棟低下頭,看着自己其實非常幹淨的手掌。

哦,想起來了。這雙手拿過一個人的內髒,送到嘴裏,所以髒了;這雙手給那個人做過數不清的服務,所以難看了。

如果殺了那個人,會不會好一點?

韓棟忽然變來變去,忽然語無倫次。被搞糊塗的不只是女人,還有隐藏在角落裏的司徒彥!

事實上,司徒彥一直跟在韓棟身後。不管是在酒吧,還是在衛生間。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韓棟答應幫忙的目的不純。但這仍然讓他很高興,至少,對所有一切都沒有反應,都沒有感覺的韓棟有了事做。

他想看清,韓棟要的究竟是什麽。

司徒彥看着韓棟被拖進倉房,看着他被女人的槍打傷。司徒彥幾次想要沖上去,都克制了下來。他必須等,等韓棟行動的一刻!

真的等到了這一刻,司徒彥震驚無比。原來,韓棟的暴力因子一直隐藏在心裏!他一直恨着馮果,恨不能親手掐死他;他一直在想念衛君,一次次将自己跟衛君比較;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身邊,不是平日裏的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如果任由韓棟釋放下去,他會演變成精神分裂症患者。是繼續觀察,還是制止他?

還不知道暗中有人觀察的女人,完全對韓棟失去了興趣。她只想殺了他盡快脫身,扣動扳機,這一次,子彈打在了韓棟的腰側,讓他痛苦地彎了腰。女人哈哈大笑着,癫狂地朝着韓棟大喊:“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怎麽會是業餘的?你根本不明白!我了解你們這種人。你們懦弱,虛僞,只想着倚靠在女人身上活着。只有我這樣的男人,才能養活你們。”

韓棟因為疼痛,臉上才有了表情。他擡起頭看着女人,問道:“真遺憾,幻想永遠都不是現實。”

他的話激怒了女人,女人瘋跑上去,踹到他的肩膀上,用槍口頂着他的腦袋:“沒有幻想,人類就會滅亡。”

“人類?你把自己當人類?”韓棟譏笑道,“所以我說,你是個業餘的。”

“媽的,老子現在就打死你!打死你!”

一根鐵棒呼嘯而來,照着女人的腦袋狠狠打下去。血花飛濺,随着一聲悶哼,女人昏死在韓棟身上。

司徒彥丢掉手裏的鐵棒,一腳将女人踹到一邊。

韓棟的眼睛瞪得渾圓,看着司徒彥的時候,盡是殺意。司徒彥将準備好的注射器直接刺在他的脖頸上,推藥,下一秒,韓棟不甘心地昏了過去。

真的不甘心!還沒掐死他。

那一晚,在韓棟和司徒彥的幫助下,警長終于抓住了兇手。只可惜,司徒彥錄制的犯罪過程死活不肯給他。警長無奈,只好離開。

韓棟被送進醫院的時候,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司徒彥堅持在醫院守着他,半步沒有離開過。韓棟醒來,已經是第三天的事了,他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麽要來?”

司徒彥放下手裏的書,極力抑制着心中的喜悅,故作冷靜地回答:“跟蹤觀察。”

韓棟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吶吶地問:“我會死嗎?“

“我們都會死,總有那麽一天。”

“我想給自己買個墳墓。”

“你在說墓地嗎?”司徒彥絲毫不為他的話而驚訝,“國內,還是國外?”

“國內。我喜歡S市。”

“好,回去後我幫你打聽打聽。”

然後,誰都不再說話。如此地,沉默了數天。

不知道是誰先打破了漫長的沉默,好像是護士進來給韓棟打針。韓棟瞥了眼她,縮了縮身子。然後,司徒彥說:“我幫你打針吧?”

再然後,韓棟乖乖伸出手臂。看着司徒彥用針頭刺破了自己的皮膚:“那個是什麽?”

“什麽‘那個’?”

韓棟想了想,伸手在他的唇角輕輕一點。司徒彥才想起,執行任務那一晚,自己吻過他的嘴角。

“這個啊……”司徒彥淡笑着,“祝福吧。”

“不是。”韓棟不滿意他的回答,用力撤回了自己的手臂。針頭劃開了他的皮膚,血流了出來。

司徒彥安靜地看着他,想要為他擦幹血跡。韓棟忽然說:“我割開他的手臂,他說感覺,我想應該對吧。他說不對。他帶我到客廳,對我說……”

說了什麽!?

韓棟跟衛君要野草的種子,想要再種出一個自己。衛君說,拿“感覺”來換。韓棟就割破了衛君的手臂,衛君拉着他到客廳。

司徒彥一直想知道,衛君到底對韓棟說了什麽。

韓棟擡眼,直直地看着司徒彥:“他說‘把血弄幹淨’。”

司徒彥雖沒想到衛君會說這樣一句話,但也沒有感到驚訝。衛君從來不按常理出牌。那麽,韓棟做了嗎?

韓棟說:“我舔幹血跡。他問我什麽味道。有點鹹,我不喜歡。然後,他開始口勿我,他的血在我們的嘴裏。他又問我,什麽滋味。”

司徒彥無法将目光從韓棟的臉上移開,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什麽滋味?”

“很甜。”韓棟竟然笑了,微微地笑了,“他教我如何分辨吻的意義。純潔的、熱情的、誘惑的、沖動的。但是,你的吻,他沒教過我。”說着,韓棟狐疑地問,“你那個……到底是什麽?”

司徒彥也笑了。低下頭,擦掉韓棟手臂上的血,慢悠悠地說:“沒有任何意義。那時候,就是想那麽做。有的時候,我們的行為是無意義的。沒有出發點、沒有目的地。想做就做了。”

“沒有……任何意義。”韓棟嘀嘀咕咕反複念叨着這句話。司徒彥也不去打擾他,安安靜靜坐在床邊,陪伴。

挂鐘發出滴滴答答的規律聲,房間裏安逸而又溫暖。韓棟怯怯地拉住司徒彥的衣袖邊邊,“他……馮果,對我做的一切也沒有意義嗎?”

“是的。”司徒彥嚴肅地說,“他跟我一樣,想做就做了。每個人都一樣,想做什麽都可以去做。關鍵在自己的選擇。你想反抗他,你可以做到。想做就做。”

韓棟的眼淚無聲無息……

“你怕他,所以你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也是你的選擇。你想死,有的是機會結束生命,因為你不想那麽做,所以你還活着。”他輕輕點了點韓棟的胸口,“你缺少的不是動力,也不是活下去的希望。”

“那我缺少什麽?”

“重新認識自己。”

韓棟完全不明白。

“重新認識現在的自己。不正常的韓棟、患有驚恐障礙的韓棟、隐藏暴力沖動的韓棟。這就是現在的你。正面接受他,跟他對抗。”

“不,我做不到。”韓棟推開司徒彥,縮回自己的殼兒裏。司徒彥緊緊摟住他:“韓棟,當初你沒有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現在重新給你一個機會。釋放出來,都釋放出來。對抗他、戰勝他!”

韓棟拼命地搖着頭,大聲痛哭。司徒彥捧起他的臉頰,強迫他看着自己:“韓棟!你聽好了。我要的從來不是十幾年前的韓飛揚,我要的是現在的你!不正常的韓棟,時時刻刻讓我牽挂的韓棟!”

韓棟被驚到了,瞠目結舌地看着司徒彥。

司徒彥深深吸了口氣,鄭重道:“我不着急,我們一起慢慢來。”

“慢慢來,什麽?”

“所有的事。比方說:你現在想哭,那就使勁哭。比方說:你想打人,好吧,你只可以打我,因為打別人會有很多麻煩。再比如說:你讨厭格斯,就可以大聲吼他‘離我遠點’!”

韓棟納悶地眨着眼睛,忽略了臉上的淚水,讓他看上去有點滑稽。他問司徒彥:“你怎麽知道我讨厭那個人?”

“別忘了,你是我的人。”

他沒有說“我是你的心理治療師”,也沒有說“我們是朋友”。這句“你是我的人”讓韓棟非常開心。他告訴司徒彥,現在既不想哭,也不想打人。

司徒彥拿筆記錄下來,他笑得像個孩子,順便問:“就是現在,你最想做什麽?”

韓棟非常認真地說:“我想做毫無意義的事。”

然後,司徒彥被吻了。吻在嘴角,輕輕淺淺的。

司徒彥非常體貼地幫他蓋好被子,手伸進被子裏,偷偷握住。揶揄道:“這是個好的開始。可以每天都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嗎?”

再低頭看懷裏的人,居然睡着了。

他睡覺了!睡覺了!失眠症已經康複了!

司徒彥興奮得難以自持,這種興奮一直保持到他走出病房,遇到導師,還沒有消停下來。

導師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門生,笑道:“我記得,你為他拟定了一套‘自由聯想’治療法。什麽時候換成連見都沒見過的治療法了?”

“我是側寫師,不是心理治療師。我只是……”司徒彥雙眼放光,緊緊抓着導師的手,“他接受我了!導師,我,我以為這需要幾年的時間。”

導師不得不提醒他:“韓棟還沒有完全康複,他只是接納你而已。”

這已經足夠他興奮一整天好麽!

韓棟的失眠症治愈之後,心理狀态和精神狀态都好了很多。驚恐障礙雖然還在,但也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司徒彥最喜歡的就是:每天帶他在戶外散步,偶爾地,他們會手牽手,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偶爾,還會一起打球,一起做飯。

韓棟喜歡上了協會的一處小花園,經常讓司徒彥帶着他去那裏看一天的書。有一次他們遇到了大嗓門的格斯,格斯親切地跟韓棟打招呼,問他喜歡什麽。韓棟笑眯眯地回應:“離我遠點!“

司徒彥笑得肚子疼,趴在韓棟身邊直打滾。格斯完全搞不懂他們到底覺得哪裏可笑,詛咒司徒彥:“你這種對朋友幸災樂禍的家夥,永遠都沒有女人愛!”

韓棟乖乖低下頭,繼續看書。在格斯瞧不見的地方,偷偷扯住了司徒彥的衣襟……

這個明媚的下午,深深刻在了韓棟的心裏。數年後,他輕聲問他:“你還記得嗎?格斯詛咒你。”

司徒彥剛忙完,滿頭大汗食髓知味。笑道:“我很幸福。”

韓棟低着頭,悄悄地笑——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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