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君初相識

金陵城內,秦淮河畔。

燈光從那雕着羞怯怯半開的蓮的窗楹縫隙裏溜出來,又落到那站在畫船護手邊上抱着樂器彈唱的姑娘身上,然後順着被風吹得微微揚起的輕紗滑落,最後才落入那一江脈脈含情的流水,化作了閃爍的溫柔光影。

你可以在這看到肌膚上抹着金粉的來自西域的胡姬,性`感張揚得肆無忌憚,一雙碧綠色的貓眼看誰都像含了情;也可以選擇有着一把好嗓子的,會彈琴唱曲的江南姑娘,垂眸低頭,粉項含羞,水色的裙擺上染了梅子時節的朦胧煙雨,這艘畫舫上盛着香飄十裏的美酒,隔壁船只上沒準就放着清香撲鼻的清茶。這裏每日都會迎來數不清的慕名而來的文人騷客,江湖豪俠,因此說書人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才能像那一條日日夜夜流淌着的秦淮河,長得看不見盡頭,才剛剛流走了舊水,就又被一場新雨灌滿了河道。

年紀輕輕的少俠們結着伴來了這裏,吵吵嚷嚷地跟老鸨說想要見見世面。他們有的腰間佩刀,有的背後帶劍,高矮美醜,各有所別,唯一相同的,就是在那衣服的遮掩下,都有一副經年練武錘打出來的精悍身軀,惹得路過的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膽大的笑着看了回去,害羞的卻被這一眼就看紅了臉頰。正兒八經的習武世家對子弟管教得嚴,不會讓他們年紀輕輕就瀉了精氣,家裏連個丫鬟都難找,便是等到了歲數可以出門闖蕩了,這些子弟在出門前也要被長輩三令五申,過得跟和尚也沒什麽兩樣。今天他們來這兒跟老鸨說見見世面,還真得就只能“見見”世面。

活成人精的老鸨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條規矩,在看出了他們身份後還去問些有的沒的觸了黴頭,遂招呼了丫環過來,讓她帶這幾位少俠們徑直去尋芍藥。芍藥是前幾天剛進來的淸倌人,生得很是不錯,不然也不會得了個花相的花名,一曲笛音能吹得楊柳在冬日生出嫩綠新芽,春風在沙漠催出豔麗花朵。當然最重要的是芍藥初初到此,還未傳出名氣,在這個客來客往的時辰裏也有空閑,不會沖突了別的客人。

嚴峰被這群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們圍在中間,聽他們叽叽喳喳地讨論那未見面的芍藥姑娘的容貌才情,也不摻和進去,只是唇角挂着笑不至于掃興。他年長這幾個小子幾歲,多出來闖蕩了幾年,天南海北地走過,自然不會再像個愣頭青一樣,逛一次秦淮河就激動得不行。

可不是激動得不行嗎?這艘畫舫上聽見的是莺聲燕語,看見的是軟玉溫香,迎面走過來的姑娘對他們輕輕那麽一笑,就像是飲了一壺熱乎乎的女兒紅下肚,整個人都被慰貼得舒舒服服。

那扇門在走廊的盡頭,避開了廳堂的吵鬧,帶路的丫環推開了門,門內自有停了彈唱的姑娘迎上來,迎了這幾位少俠進去,伺候他們在已經擺好了瓜果酒宴的桌邊坐下,然後這幾位姑娘才坐回了自已原本的位置,拿上了樂器,輕聲細語地問:“不知幾位爺想聽什麽曲子?”

這房內客人坐下了四位,房內伺候的姑娘便也是四位,倒是把吹拉彈唱占了個齊全。

嚴峰自然而然坐了主位,懷裏抱着他的刀,手指漫不經心地搭在刀鞘上,聽了問,才擡眼看了一圈這四位姑娘,又掃了幾眼自己身邊坐着的那幾個小子,看着他們興奮地臉都紅了,笑了一聲,答了句:“姑娘們随便彈彈拿手的就行了。”在座的除了姑娘就是舞槍弄棒的莽夫,哪裏聽得懂那些陽春白雪的曲子,不過是打了個聽曲的幌子,多看看這樓裏的漂亮姑娘罷了。

姑娘們聽了吩咐,抿唇一笑,哪裏能不懂客官的意思,然後撥弦的撥弦,彈琴的彈琴,曲調活潑歡快,蓮口一張,唱的是人人都聽得懂的采蓮小調。

唯一不美的只剩下這房裏還挂着一道幕簾,簾子是紅紗做的,欲語還羞地垂在房內中央,影影綽綽地映出了簾後端坐着熱酒的那位美人,那才是這個房間的正主芍藥姑娘。畫舫青樓裏玩慣兒了的把戲,清倌人接客總要先挂着一道簾子,美名其曰是隔霧看花,還有一個是能有自己花名的姑娘自恃身份,不會主動出來迎客,要等客人自己撥雲見月。

嚴峰聽着曲,眼睛卻放在簾子後面那朵将離花身上,哪怕那映在簾上的只有一道影子,卻也是一道曼妙至極的美人剪影,修長的頸,瘦削的肩,挺直的背,還有那不盈一握的細腰,陷落下去的弧度讓人想起一支待折的新柳。他看得口幹舌燥,心中暗自嗤了自己一聲,之後只好飲了一杯酒,不再去看那簾後的美人,半閉着眼專心聽起小調來。

姑娘們唱過了兩三首小曲,覺得差不多到了時候,停了下來,笑着抛出了話頭:“幾位爺來了這裏,難道就不好奇坐在紗簾後的那位美人,是什麽長相?”

嚴峰睜開了眼,又掃了一眼那簾後的美人花,發現她悄悄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了一點,下巴也往上擡了擡,手上正在溫酒,按着壺蓋的手指指節修長,動作優雅,仿佛她指尖拿捏住的不是圓圓的壺蓋,而是一枝纖長的花莖。嚴峰手指動了動,覺得手心有一點癢,卻沒有接話。倒是坐在他身邊的張家的老二老三,和江家的老大,喝了幾杯黃湯下肚後大了膽子,笑嘻嘻地起哄嚴峰,剛剛這人盯着簾子後的美人眼珠都轉不動的樣子,可沒被這三人忽略過去。

“怎麽,表哥等了半天,到了這個時候反倒膽子小了?”江家的老大江舍先開的口,他的父親跟嚴峰母親是嫡親的兄妹,有這麽一層表親關系在這,他自然要比張家那兩個小子更敢跟嚴峰說話一些。

“嚴三爺還不起身,難道是準備等着那美人自己走出來?這怕是不行,我們還急着看看這姑娘長什麽樣呢?”張三張磊落接了一句,張二張光明在旁邊跟着點點頭。張家這兩個小子也是有趣,老三天天油嘴滑舌,是個混不吝的滾刀肉,老二卻老實木讷,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兄弟二人在同一天裏不同時辰從娘肚子裏出來,長得一模一樣,氣質卻截然不同,他們老娘便總說老三在她肚子裏就把老二的靈氣都吸走了。

嚴峰笑着搖了搖頭,讓這幾個小子別再起哄了,提着自己的刀站起了身,朝着那道幕簾走過去。他在幕簾前腳步一頓,透過幕簾隐約看見那姑娘放下了手中酒壺,也轉過頭朝幕簾這邊看來。酒香從這一片軟紅的薄霧裏慢悠悠地飄了出來,輕的,軟的,帶着胭脂色的香氣,在他心上輕輕撓了一下。

他撥開這層薄霧,呼吸瞬間一窒,他終于看清了這朵花的樣子,跟他想象中的明媚完全不同,那是一種頹靡绮麗到了極致的美,像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握在掌心揉爛的柔軟花瓣,混着甜香的嫣紅花汁順着指縫流出來,用舌尖輕輕一舔,就是讓人顫抖發瘋的甜膩,柔弱可欺,卻也誘人至極。

芍藥亦在仰頭看他,一雙眼笑意盈盈,眸光一轉,便有千絲萬縷的情絲媚意要傾瀉而出,從眼角上挑的飛紅輕輕柔柔地飄出來,将嚴峰整個人都攏在這暧昧的桃花瘴裏,想讓他一輩子都走不出來。

嚴峰定了定心神,再仔細打量,卻是越看心跳越快,這位姑娘的五官其實都生得極好,只是一雙眼被紅妝描得太媚人,反倒在第一眼奪去了所有光彩,此時再看,便發現她鼻梁秀挺,鼻尖微微上翹,這樣仰頭看人時靈動得像一只狐,雙唇柔軟嫣紅,抿唇笑起來,左臉頰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嚴峰一雙鷹目緊盯着人,一時生奇,面前這姑娘單論長相,竟是無一處不合他的胃口,不入他的眼緣。

直到他看見姑娘率先避開目光垂下頭去,露出一個通紅通紅的耳垂和一小截泛着粉的秀氣脖頸,才一驚,醒悟過來自己失态,此時耳中方才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一聲又接着一聲震耳欲聾,只跳得他也面紅耳赤起來,亂了方寸,竟然放下撩開簾子的那只手,倉皇往後退了一步。

背後調笑聲一靜。

這可是畫舫迎客以來前所未有的事,這紅袖添香的風雅之地,便是偶有客人不喜簾後美人,也斷斷沒有撩開簾子又放下的做法。

張家的光明磊落兩兄弟和江舍三人面面相觑,他們可都看見了嚴峰往後退了一步,不由得互相擠眉弄眼,暗自對口型猜測那簾子後面的難道是藏了個醜得驚天動地的母夜叉?青樓楚館迎來送往,消息靈通,一向與江湖上的世家有着扯不清的關系,比如說這家畫舫,背後就站着嚴家。既然站着嚴家,老鸨再怎麽樣不識眼色,也不可能真給安排了一個無鹽女過來吧;再說江南水鄉之地,哪裏有真地長得醜的姑娘?便是日日風吹日曬的賣魚女,摘下鬥笠,露出的也是一張清清秀秀幹幹淨淨的臉龐。

江舍看嚴峰愣在那裏不動,從自己座位上站起來,嘴裏埋怨道:“表哥,你也太不解風情了,成日裏練刀練傻了不成?得得得,你不願意掀簾子就讓開,我可是迫不及待要見見那簾後的姑娘了。”

他年紀輕輕,臉上還帶着幾分稚氣,又生了一雙無辜杏眼,這樣的話從他口裏用帶着幾分調侃的語氣說出來,是誰聽了都不會生氣的。江舍一邊說,一邊走到了嚴峰旁邊,擡手就要去掀簾子。

嚴峰原本還怔怔盯着那簾後的姑娘看,心裏一瞬間就想了許多,她是不是生氣了?我現在再掀開簾子,她可會覺得我唐突?會不會讨厭我,覺得我只是個魯莽武夫?自己把自己臊得面紅耳赤,哪裏還有平時行走江湖的半分潇灑;但此時江舍要來掀簾子,他卻是極快就反應了過來,右手一擡,刀鞘就橫在了江舍胸前,而且把他逼着往後一退,連簾子的邊都沒有摸到。

“表哥?”江舍叫了他一聲,又是不解,又是生氣。

嚴峰頭疼起來,他要怎麽說,難道告訴表弟,他嚴峰今天對青樓裏的一位姑娘一見鐘情,連看都不想讓別人看一眼,只想直接把姑娘擄回家裏去,從此當明珠一樣捧着護着嗎?不不不,這太莽撞了,姑娘定是不願意的,他們才第一次見面……

江舍看出嚴峰神情恍惚,也不見他回話,面色古怪地想,他表哥別是突然傻了吧。

芍藥沒讓嚴峰繼續想下去,她重新擡起了頭,揚起了脖頸,出聲道:“花紅柳綠,送客!”這是喚得那四位姑娘了,聲音裏含了委屈,雖是又嬌又軟,卻明顯氣狠了,話放出來毫無轉圜餘地。

姑娘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位上來攔在了幕簾前面,福了福身,嘴裏說着賠罪的話,卻把那道簾縫和簾後的美人一起遮了個嚴嚴實實,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另外兩位站到了門邊,也是行了一禮,只等着開門了。

“表哥!”江舍又喚了一聲,也有幾分委屈。本來嘛,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誰都會不甘的,只是嚴峰平日裏在同輩之間頗有幾分威信,江舍這才沒鬧将起來。

嚴峰按了按眉心,也覺得有幾分頭疼。這歡喜的情緒來得洶湧又陌生,他也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對着簾子也抱拳行了禮,道:“嚴某今日唐突,還望姑娘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則個,改日嚴某再專程來向姑娘賠罪。”

芍藥沒有說話。嚴峰轉身對張三張四說了聲走,率先離開了。此後他對待張家的磊落光明自然又是一番賠罪,作為主人家待客不周,三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然後各回各家去了。

江舍是跟着嚴峰走的,江家不在金陵,他此次代表來賀嚴家當代家主嚴行六十大壽,作為表親借住在嚴家。

嚴峰也不管他,二人年紀相仿,江舍這小子從小到大每年總有幾個月住在嚴家,從小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東跑西跑,害他小時候沒少被嘲笑長了條小尾巴,如今長大了,也沒好到哪去,還是喜歡跟在他後面。他回了嚴家,徑直就去了演武場,刀在進場前卸了下來,放在了旁邊空着的兵器架上,然後他赤手空拳地往演武場中間一站,對着一直跟在他後面的江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彎了彎除大拇指外的四個指頭,讓江舍放馬過來。

江舍苦着臉沖了過去,他武器是把風流扇,十二扇骨裏鑲了精鐵,看着輕巧,舞起來卻也頗有份量。不過他從小到大就沒打贏過嚴峰,說實話小時候他一直以為表哥是吃大力丸長大的。

江舍身形沖得極快,擡手便是一招仙鶴點頭,沖嚴峰肩頭點去。嚴峰身子一側,握拳舒臂,捶了江舍心口一下。心口這地方脆弱,嚴峰便留了手,然而拳頭一觸便覺出不對勁,此時再退卻已是來不及,江舍不退反進,扇子忽地一展,緊追着嚴峰咽喉。眼看着江舍這次就要贏了,嚴峰卻突然身子一矮,長腿一掃,江舍上半身追得太急,下盤自然不穩,輕易被掃倒在地。

他們平常能走過五十招,今天卻別說五十招了,五招都沒走過去。江舍憑着嚴峰不知道他新帶了一面護心鏡在胸口,開頭就故意賣了個破綻,卻沒想打雁反被雁啄眼,倒下得比平常還快得多,一時大覺丢人,躺在地上便不起來了,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小腿喊痛。嚴峰失笑,用腳尖踢了踢他:“起來,我用的幾分力自己還能不知道嗎?”

江舍不喊痛了,呈大字形癱在地上不動,嚷嚷:“我不起來!起來了表哥你又要揍我!”

“啧,要躺躺演武場邊上去,我還沒打夠呢,你在這兒是想繼續陪我練手?”嚴峰挑了眉,語氣不耐起來。他自從撩開紅紗那一刻開始,心中便像是着了一把火,燒得他不得安生。

江舍心知自己這是被放過去了,聞言就立馬起了身,蹿回了演武場外面。他自幼習練江家青萍步,輕身功夫俊得很,然而這短短幾步路卻還是倉皇得像是屁股後面有狗在追。

嚴峰還站在場地中央,背脊挺直,像是一棵松。江舍只是個開胃菜而已,後面還有嚴家武館的學徒教頭,連着趟地上來向他讨教。他今日本就心情不好,自然來者不拒,下手比往日還狠一些,只要是上來挑戰的,都一視同仁地揍了個鼻青臉腫,而且是英俊的就多揍幾拳,平凡的就少揍幾拳,強行統一了武館內部人員的外貌水平,可以說是十分公允了。江舍站在武場旁邊看着都覺得疼,呲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臉龐,偷摸摸想表哥今天肯定是吃炮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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