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間安得雙全法
張光明立在船頭撐篙。
七日前,漕幫的魚娘船停留在仙人橋臨時檢修,潘海清幫主委托張三張磊落給在長京的左郎中寄了信,事畢後,張家兄弟卻沒有跟随漕幫船隊繼續北上,而是被潘幫主秘密派往金陵,前來幫襯嚴峰。
張光明今夜格外沉默。他往日雖然也話少,但跟嚴峰卻還是能聊上幾句的,算是關系較好的朋友。張磊落擡頭看向他哥,只以為是因為今夜事态危急,他哥憂心好友安危,才心情沉重。
“哥。”張磊落叫了他哥一聲。
“嗯?”張光明低下頭來看他,詢問道:“怎麽了?”
張磊落搖了搖頭,說道:“你眉頭皺得太緊了,漕幫加上嚴家,就算是明月樓也要避其鋒芒,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今日不來,嚴三爺那等人物,也不會輕易有事的。”
“……但願如此。”張光明揉了把他弟弟的頭發,低聲說道。他的掌心溫熱寬大,有着粗糙老繭,是常年做木工活磨出來的。從小到大,他明明只比他弟弟早來這個世上幾個時辰,卻生來世故,少年老成,不知道為他這不讓人省心的弟弟在暗處擦了多少次屁股。
“不過大我幾個時辰,怎麽老喜歡摸我頭發。”張磊落嘀咕了兩句,卻也沒有躲開。
南玉給嚴峰種完了蠱,攏好嚴峰衣衫,從嚴峰身上爬了起來,坐回了原位。
二人一時都沒有繼續說話。
嚴峰握住了南玉的手,對南玉低聲說道:“一會不要怕,南弟。”
南玉用力回握嚴峰,也低聲回道:“我不怕。”嚴峰的手比他熱得多,也粗糙得多,虎口和指節六處厚繭,磨得南玉掌心微癢。
嚴峰聽了南玉回答,只是一笑,南玉在黑暗中只能勉強看清他五官輪廓,但習武之人目光清亮,在夜色下像是凝聚着一泓淺淺月光,他笑起來的時候,這泓月光也跟着輕輕晃動,輕而易舉地讓人安下心來。
也不要怕我。
嚴峰本來是想這樣說的,可是他和南玉對視,看見這少年看向自己的眼神,又覺得什麽話也不用說了。那是南玉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純然的信賴與依戀,像是山澗流過的輕淺溪流,帶着春日裏甜滋滋的花香和暖陽,能慰貼好所有防備尖刺。
張光明掌着船向岸邊靠去,将船系在岸邊,對着船裏說了聲:“到了,嚴三爺。”
嚴峰和南玉一同走了出來。
張磊落不知為何有些不安,他看了眼四周黑乎乎的環境,蠕動了幾下嘴唇,竟然感受到了被群蛇環伺一般的危險,背上冒了冷汗,嗓子裏好像塞進去一團棉花,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發狠咬了下舌頭,才借着疼痛喊了聲:“哥!”
這不是他們之前說好的地點!
嚴峰的手早已按在了刀柄上,而南玉暗暗拔出了之前嚴峰送他的那把匕首。
張光明沒有說話。
張家不過是最普通一類江湖人家,不像書香世家,家裏長輩并不會給晚輩加冠取字,都是小時候叫小名,大了起個大名方便稱呼就行。光明磊落,是張家老爺子親自起的名,意思淺顯,就是期許他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無愧于心。
岸邊漸漸亮起了火把,照亮了這一片偏僻河岸,也照亮了一片劍影刀光。
是明月樓的人。
月漣漪站在人群中央,仍是一身白綢長袍,婉娘與紅雀一左一右分立在他身後。他冷冷掃了一眼嚴峰和南玉,就對嚴峰這只已經入甕的困獸失去了興趣,看向了張光明。他一甩長袖,拱手高舉,自上而下對張光明長揖了一禮,恭謹說道:“明月樓恭迎先生。”
張光明丢下手中竹篙,便要上岸,向月漣漪走去,只是他剛一動身,背後便有人叫住了他。
“哥……”張磊落聽不懂站在岸上的人在說什麽,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所有人和事都變得離他很遠,只有他哥站在他的面前,卻也要遠去了,他的聲音在發顫,眼裏含了淚光,卻強忍着沒哭出來,他問道,“你要去哪?去幹什麽?”
這個場面,還有什麽讓人不明白的?張磊落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無法接受他的哥哥會是一個叛徒。
張光明沒有回答,上了岸,走到月漣漪身邊說了一句:“不要傷到我弟。”
月漣漪笑着應了:“這是自然。”
“張光明!”張磊落在他背後沖他大喊了一聲,“你莫非忘了漕幫幫規,叛幫者當受三刀六眼!你……”這少年郎像是只被逼到了絕境的小獸,即使呲出了尖牙,終究是太過稚嫩。他原本想放幾句狠話,威脅他哥回來,卻只說了個你字,就再說不下去。你後面該接什麽呢?張光明做了這些事,注定不可能再回到漕幫,而出了一個叛徒的張家,以後又要如何在漕幫內自處?
“我不會回去的,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張磊落。”張光明背對着他弟說完這句話,就走入了明月樓帶來的人群之中,徑自離去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月漣漪看向嚴峰,勸道:“遠山,交出船圖吧。”
嚴峰眉尾一揚,笑問:“若是我拒絕呢?”
月漣漪也在笑,仍然是船上初見時,那副溫柔又多情的模樣,他答道:“你若是拒絕,我們自然只能強取。”
嚴峰點了點頭,道:“那你們就試試吧。”
圖窮匕見!
明月樓這次為了這張傳圖幾乎是傾巢而出,嚴峰話音剛落,之前隐隐對小船呈現包圍之勢的手下便一撲而上。
船舷一晃,嚴峰已然猛地躍了出去,瞬間刀鳴振響,鋒利如山風長嘯,灑下一蓬血雨,不斷傳來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南玉沒有內力,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連綿成一片的雪亮刀光,卻還是緊緊盯着兵刃交擊聲響最密集的那一處。他指甲掐進肉裏,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移開了目光,走到失魂落魄的張磊落身邊,低聲問道:“張兄,你可有辦法帶我離開?”
張磊落被南玉一問,振作了一下精神,眉宇間卻還是萦繞着一股萬念俱灰的神色,喃喃答道:“南玉小兄弟,我們怎能丢下嚴三爺不顧,自己逃走?”
這個問題其實不是在問南玉,而是在問他自己,他真正不想丢下的人也不是嚴峰,而是張光明。但凡人生突然遭逢巨變的人,總是需要一些時間反應的,只是如今卻沒有這個時間可以給這個整個人生都被打亂的少年,讓他慢慢緩過勁來。
南玉眉頭一皺,答道:“我們留在這裏,也無法改變任何事。”他這句話說的輕聲細語,是個勸告的姿态,說完後語氣一轉,變得斬釘截鐵,繼續說道,“如果不走,誰來把今夜發生的事告訴漕幫和八方衙?我們必須要走!”
張磊落又沉默了一會,才點了點頭,他觀察了四周環境。嚴峰引着那群人向上流處越戰越遠,一時竟無人在意這艘小船。他撿起那根被他哥丢到一邊的船篙,南玉用匕首砍斷了系船的繩索,張磊落撐篙,二人乘船順流而下。
月漣漪看到了這二人的動作,卻并沒有派人前來攔他們。南玉和他對視,清楚看見那人站在岸上燈火中,對自己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南玉面無表情,握着匕首的五指卻用力地發了白。在他的左手掌心,仿佛還殘留着剛剛嚴峰在他掌心寫下兩個字的溫度,那是一個“變”字,和一個“逃”字。
待那兩只小老鼠走後,月漣漪看向仍然戰得正酣的嚴峰,卻皺了眉,說是戰得正酣,不過是明月樓這邊拿人數前赴後繼堆出來的勢均力敵。他仔細觀察了嚴峰刀路,這才明白,江湖上無人猜出嚴峰師承,不是因為他的招式花俏,人所未見,而是因為他的刀法太樸實,也太狠厲。
春山笑,竟然是一把單純殺人刀。
他擺了擺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守樓人才上前加入圍攻,換下了普通打手。
他低聲道:“困獸猶鬥。”只剩下紅雀與婉娘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一如兩尊漂亮至極的美人瓷。
張磊落帶着南玉一路進入秦淮主河道,才在岸邊停下,對南玉說道:“南兄下一步準備去哪?我要向幫主彙報……”
南玉道:“張兄把我就在這裏放下便可,我亦有要事。”
“有緣再見。”張磊落沖南玉一抱拳,撐船離去。
南玉轉身,就有一條香帕從樓上飄下來輕飄飄地落在了他懷裏。他擡頭,看見一身紅紗舞衣的女人坐在二樓的欄杆上,笑眯眯地沖他招手,臍上墜着一顆細長菱形紫水晶吊墜,直晃得過往行人挪不開眼睛。女人撐住欄杆躍下,一漂亮至極的鹞子翻身,落在了南玉面前。
她道:“瞧瞧這張哭喪臉,我們家十一怎麽看上去像是死了媳婦兒?”
正是九娘。
南玉道:“九娘,我失策了。”
“你沒拿到情報?”
“拿到了,但我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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