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黎明隔重山

嚴峰被擒的第四日,看上去越發憔悴。

從他被擒到現在,顧涼月只給他喝了杯茶,茶裏還不知道加了什麽東西,喝下後讓人身體發虛出汗,心跳跳得極快,他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甚至出現了重影。

顧涼月這個缺德玩意兒,白糟蹋一杯好茶。

這個缺德玩意兒醒着的時候親自審問嚴峰,耗着嚴峰不讓他睡着。顧涼月困了,就讓婉娘和紅雀看着嚴峰,也不用問問題,過一會兒拉一下鐐铐的鎖鏈就行,鎖鏈一動,嚴峰手腕上嵌在肉裏的鐵刺就在舊傷上添了新傷,仿佛那鐵刺是直接從骨頭上劃過,能聽見皮膚下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過勁兒來,才會發現剛剛只是疼過頭的錯覺。

“遠山。”顧涼月閑閑喚了一聲,他看嚴峰閉着眼睛不理他,竟然溫柔至極地笑了一下,說道,“不理我也沒關系,我說,你聽。”

顧涼月拿茶盞撥了撥茶葉,低頭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繼續道,“你肯定很好奇,為什麽我會對南玉感興趣。”

嚴峰眼皮都沒動一下。

“燕國啓元十二年,也就是七年前的八月十五,江南道興曲南家主仆共三十七口一夜之間滿門被滅。可我一看到南玉就知道,當年他們漏了一條小魚。你沒見過當年名動江南的名妓花将離,認不出來也是應該的,南玉的長相,其實像極了他的母親。”

将離花,是芍藥的別名。

嚴峰睜開了眼,他神情平靜地看向月漣漪,聲音沙啞地問道:“南家是明月樓下的手,對嗎?或者說,正是因為對南家下手,才有了後來的明月樓。”

“不愧是遠山,你猜對了。确實是得到了南家的財富,明月樓才能迅速在燕國站住腳,用兩年的時間就取代了林家。”

嚴峰重新閉上了眼,他眉眼之間的疲憊神色越發明顯,卻又因為疼痛而不得不強撐着精神,一天中大部分時候都必須閉目養神,才能撐得更久一點。

顧涼月道:“昨天婉娘的那杯茶裏加了毒,我若是向江湖放出了消息,說有人想救你,只能拿一葉老人的最後一張船圖來換。你說,可有人會來嗎?”

嚴峰道:“你不會這樣做。”

顧涼月笑了,問他:“為何不會?”

“你如今在燕國已是喪家之犬,怎麽會暴露自己方位?”

“那遠山,你要我如何做才願意告訴我船圖下落?”

“難道不應該是我問你,你要我如何做,才肯留我一條性命嗎?”

“遠山,我說了我對你是真心相交,你為何不信?難道你以為你現在經受的,就是我的全部手段了麽?”

“自是不敢。”

“你現在不肯說也沒關系,別忘了我們賭約,你最後總是要說的。”

嚴峰睜開了眼,他眼裏已有隐約血絲,盯着人看時,像是一只被逼到了陌路的孤狼,疲憊又兇狠,他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嗓子裏有沙礫劃過,然而這點疼痛和手腕腳腕被鐐铐鎖住的疼痛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他對顧涼月說道:“你解了我的鐐铐,我就告訴你,只是這船圖,你只能自己去取。”

顧涼月便露出笑來,還是那種溫柔至極的笑,就像一切如他所料那樣。他想,果然是這樣,哪位習武之人能容忍自己的雙手雙腳被廢呢?

他讓婉娘去解開嚴峰手腳上的鐐铐。

鐐铐落到車廂的地板上,發出沉沉一聲重響,內部的鐵刺已經被染成漆黑,鐵刺尖上還挂帶下來一點鮮紅血肉。嚴峰手腕腳腕上原本被鎖住的地方早已血肉模糊,不能看了,濃郁的血腥味在車廂內蔓延開來。婉娘幫他粗略處理了一下傷口後,又喂着他喝了一杯茶,才退回了顧涼月身邊。

嚴峰低着頭,顧涼月也沒有催促。

終于,嚴峰還是說道:“在嚴家,在我表弟江舍身上。”

不用顧涼月吩咐,婉娘就離開了車廂,去辦接下來的事情,只剩下顧涼月和嚴峰沉默地待在一起。顧涼月看着嚴峰,心中不知為何有些失望,他總覺得這人應該再硬氣一些,堅持得再久一些,甚至幹脆以死守節,寧願自己死了也不要告訴他,可若說這映像是從哪來的,卻又連顧涼月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副下在茶裏的毒藥本來就有動搖人心智的效果,鐐铐的厲害他也再清楚不過,那麽這個結局,應該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令人滿意,可是偏偏就留下了這麽一點讓人想不明白的遺憾,顧涼月只好放下。

他留着嚴峰,也不單單是只為了船圖的。顧涼月開始真地考慮把嚴峰帶回曜國,他認為嚴峰如今無顏回去,那麽留在他手下做一個專門為他處理一些事的門客,對嚴峰來說也是一條出路。

婉娘走了後,就有人來喚紅雀。顧涼月身邊只留婉娘與紅雀二人貼身伺候,如今婉娘外出辦事,紅雀便必須馬上返回顧涼月身邊。她應了聲知道了,揮退了來人,回頭對張光明道:“那麽先生,我就先回去了,主子在先生身上寄予厚望,還望先生能盡快完成船圖。”

原來這是張光明的車廂。

張光明伏在岸上,手中拿着炭筆劃線演算,聽見紅雀說話只點了點頭,算是聽見了。

紅雀施了一禮後離開,留下張光明一人待在車廂裏,握着炭筆的手一頓,直起身無聲地嘆了口氣,好像所有千絲萬縷的心緒愁思,都随着這身嘆息離開了身體,然後他重新俯下身,又開始沉默地繼續演算起來。

他的人生,和他弟弟的人生,終究是不可能永遠連在一起的。

在明月樓的車隊之後,約莫三裏開外,已是南玉一行人能跟住的最近距離。月漣漪十分謹慎,每隔一裏就會派人回探是否有人跟蹤。

南玉問嚴衡道:“八方衙的行動如何?”

嚴衡答道:“已調動人手前往沿岸,調查是否有陌生船只,只是為避免打草驚蛇,進度很慢。”

南玉道:“無礙,到時能堵住月漣漪就行,不能讓他回到曜國。”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若明月樓真将總部設在一條船上,這條船必定不會小,吃水極深的情況下不能近岸,只怕不好留下。”

“這點如璎不必擔心,自有水軍都督游大人相助。”

“如此最好。”

九娘懶得聽這些,在一邊準備午飯。南玉雖然用暖玉暫時安撫住了體內蠱蟲,面色卻還是見不到血色,蒼白得過了頭。九娘心知有異,但她雖然同樣身負王蠱,卻并不擅長蠱術,探不出南玉體內的蠱蟲到底是因為什麽出了問題。南玉又不肯說,她只能多給她家十一喂些補物,免得這不讓人省心的家夥被蠱蟲啃個幹淨。

當天夜裏,嚴家終于等到了等待已久的客人。

明月樓,婉娘。

比起豔麗張揚的紅雀,婉娘沉靜得就像一汪碧水,她操琴之時,可以用七弦彈出千言萬語,除此之外卻很少說話,總是默不作聲地為她的主子處理好了所有事情,就像現在她來到了嚴家一樣。

江舍今夜被迫跟他師公和衣睡在一起,而這救了他一命。

婉娘使一把秋水劍,劍光輕巧迅速地就像一條白虹,從上至下刺向江舍的時候,殺機比殺意到達得更快,但嚴老爺子攔住了這道劍光。

江南刀嚴家的名頭,可不是他的兒子們闖出來的。

婉娘一擊不中,向後急退,避開了緊貼着她面門砍下的三道刀光。

江舍被刀劍相擊的聲音驚醒,睜眼就像只受驚的貓一樣竄上了房梁,他扶着梁柱,愁眉苦臉的看向下面對峙的兩人,兩個人他一個也打不過,只能委屈巴巴地縮在這裏,等下面得出一個結果。

婉娘認出了對面之人的身份,僵持片刻後,率先收劍入鞘,對嚴老爺子行了一禮,直說道:“奴家此次只為船圖而來,不會傷人性命,明月樓的規矩,前輩應當也是知道的,還請前輩讓開。”

嚴行道:“明月樓都不在了,誰還記得他的規矩?”

“前輩說笑了,奴家還站在這裏,怎麽能說明月樓沒了呢?”婉娘看嚴行不為所動,眉頭輕輕一皺,勸道,“嚴三爺正在明月樓做客,是他委托我前來取回船圖,還望前輩三思。”

言下之意,就是讓嚴行好好想想到底是親兒子重要,還是表侄重要了。

嚴行凝眉不語。

江舍貓在房梁上出了聲:“三表哥在你們手裏?”

婉娘點了點頭,道了聲:“是。”

江舍問道:“……我把船圖給你,你們可能把我表哥還回來?”

婉娘沉默了一下。

“不行嗎?”

婉娘道:“以我的權利,只能保證嚴三爺性命無憂。”

“這不夠。”

婉娘輕嘆一聲,道:“看樣子我們是無法達成一致了。”

“不。”江舍出聲打斷了他,從房梁上跳了下來,他對婉娘道,“我陪你一起走,船圖在我身上,我要見到表哥才能給你們。若是想強搶,雖然我武功不濟,但是吞下船圖的片刻時間,還是能争取到的,你若不信,大可以試試。”

婉娘思考了一會,同意道:“可以,請江少俠與我同歸,我帶您去見我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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