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出現在了城北的瞭望塔上。

在市鶴橋看完雜耍後,紀凜帶她到了這兒,這是阜陽城四座高塔之一,能覽整個阜陽城。

從瞭望塔往下看,長長的市鶴橋燈火通明,從街頭到街尾,猶如是泛着星光的長河。

遠處還有人放燈,應該是許願之用,飄上空後,閃着微弱的光,順風越飛越高,朝北方向旋上了天。

風吹到了瞭望塔這兒,沈嫣拉了下披風,扭頭看皇上,他望着的是皇宮的方向,斂着神色,眸底深沉。

安靜了會兒後,紀凜開口:“尤家的事你怎麽看?”

沈嫣朝扶欄那兒走了一步,伸出手搭在上面:“皇上饒了尤良媛性命,貶為賤籍打入冷宮,這尤家多少也受了牽連。”

至于如何牽連,罪責多大,其實就是皇上一句話而已。

紀凜卻問她:“你覺得該怎麽判?”

判的太重,那之前的隐瞞就毫無意義了,人們總會想到尤良媛究竟是犯了多大的錯以至于尤家都被牽連到這地步,倘若不動,那也不妥,沈嫣想了會兒:“貶官外任,永不回阜陽城。”

紀凜只嗯了聲,并未說好與否。

沈嫣想起了那天尤良媛小産後她去怡香苑,也僅僅是幾日的功夫,躺在床上的人消瘦到她差點認不出來,煞白的臉色,嘴唇都沒有血絲,一直是呆呆看着床帏,眼神渙散,失了生的欲望。

若非是呼吸間還有起伏的胸膛,沈嫣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直到旁邊照顧的宮嬷嬷幾番提醒皇後娘娘來了,許久過去尤良媛才有反應,她扭過頭看沈嫣,聚了神的一雙眼眸,眼眶周圍都是青的。

看樣子是要哭,幾日滴水未進,卻是連眼淚都落不下來,嘴角顫抖着,抖出皇後娘娘幾個字,大約是想伸手罷,卻沒力氣,手上的骨節露的誇張。

沈嫣從未同情過她,與假太監私通,珠胎暗結,這些都不是別人逼迫的,落到這樣的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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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同樣是女子,眼前這幅模樣,萬念俱灰,生不如死的樣子,沈嫣不忍看。

她不無辜,尤家那剛出生的孩子無辜。

後來她蠕着嘴一直想說話,迫切的眼神,沈嫣也猜到了她是想為尤家求情。

她活不長了。

瞭望塔上安靜了一會兒才傳來他的聲音:“就按你說的辦。”

“皇上為何不賜死尤良媛?”

“後宮的人太多了。”

将這件事的目的說的如此直白,沈嫣還真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當時在延壽宮中她就猜想過這個可能。

幾個月前開始皇上就沒再臨幸新的人,他應該是早就動了要将那些未記牌的妃子送出宮的念頭,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時機,這回宮裏的事鬧這麽大,太後娘娘都不好說什麽,也就順理成章的将這些人給送了出去。

只是,後宮的人真不算多,比起先帝在時那後宮景觀,如今的真不算什麽,再者,皇上還未有子嗣,便是太後不催,朝堂中那些大臣催促起來,明年小選,還是會有人入宮。

想到這兒,沈嫣不由看向他:“皇上是不是還有別的打算?”

紀凜卻直接越過了這話題,糾正起她的叫法來:“在宮外不必這麽稱呼。”

沈嫣一愣,不叫皇上叫什麽。

看着她的反應,紀凜沉聲道:“以前你不是喜歡叫我阿凜。”

這下沈嫣是真的呆住了,沒注意到紀凜說完這句話後那快速掩着的不自在,好半響她才反應過來,微紅了臉,羞囧道:“那時候年輕不懂事。”

那是好幾年前了,她剛被冊封為太子妃,二哥哥時常會出宮找她,那時帶着紀凜,她便跟着二哥哥一塊兒湊趣,總喜歡叫他阿凜。

二哥哥年長了她五歲,紀凜大她兩歲,她十二歲時他也不過是個少年,平日裏出來他都是寡言少語,連表情都很少,可每每這麽叫他時,他總會露出不一樣的神情,沈嫣覺得他不該這麽沉悶,便總“阿凜”“阿凜”的叫他,想讓他多笑一笑。

大約叫了有半年之久,有一回讓大哥聽見了,好生說了她一頓,之後沈嫣再沒那樣稱呼過他,見了面都尊稱六皇子。

沈嫣也知道這麽叫不對,太子與六皇子是兄弟,這般稱呼無礙,她這麽叫卻是冒犯了,即便是六皇子不介意,她也不能這麽稱呼。

時間過去久了,沈嫣便忘了這件事,如今聽他提起,不免想起當時的情形,便有些不好意思。

見她如此,紀凜眼角舒了一抹笑意,也不做聲,似乎有那麽點揶揄的意味,她還不好意思呢,當時她這麽叫的時候可是歡樂的很,非要等到他應了才肯罷休。

“寧修。”迎上他這樣的笑,沈嫣心念一動,笑着給自己圓了場,“往後出宮,我就這麽稱呼皇上如何?”

寧修是他的字,如此稱呼他也合适。

“在宮中可以這麽叫,在外面不行。”

看他正兒八經的,沈嫣樂了,順了他的意思問:“那該如何稱呼?”

紀凜的話語裏含着笑意:“民間百姓是如何稱呼的。”

沈嫣初始沒有意會過來,還默念着民間二字,很快的,她想到了在巷弄中吃面時老師傅問她的話。

這位是您相公吧。

沈嫣倏地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這一瞬,像是錯覺,他看她的眼神,專注的像是在看情人。

這樣的眼神沈嫣不會認錯,大哥看嫂嫂的時候,二哥看瑞珠的時候。

她眨了下眼,不是錯覺。

瞭望塔上的風那麽大,夜深時吹的人冷飕飕的,這會兒沈嫣卻不覺得冷,反而感覺有些熱,臉頰燙燙的。

她站着的位置背靠着扶欄,一旁是支撐頂部的柱子,無處可躲。

是該說點什麽。

說什麽好呢……

哪兒的聲音,怎麽鬧哄哄的呢。

原本就挺近的距離,就是走神的那點功夫,他便到了自己眼前。

靠的太近,沈嫣就必須要仰起頭才看得清他:“你……”

紀凜低下頭去,将她想說的話全吞入了口中。

……

“好冷啊。”瞭望塔下,紅莺來回踱步着,時不時往塔上面望去,“娘娘就披了一件披風,上邊兒風那麽大,會不會冷。”

說着她就往後退卻了幾步,想要看看上面的情形,可由下往上瞧不清啊,她就一路往後退去,都快退到街邊了,踩上臺階踮起腳往上看。

“……”

不遠處木槿見她退了那麽遠,還滑稽的踮腳仰脖子往上看,一動不動的像是僵硬了,走過來笑說:“怪模怪樣幹什麽你。”

“木…木槿啊。”好半響,紅莺回了神,從瞭望塔上收回了視線,看向木槿,聲音都打顫了,“我……我是不是看花眼了。”

“結巴了?”

木槿好笑的把她拉下來,紅莺反拉她上臺階,指着塔頂那位置:“你你你你快看!”

“你還真結巴上了啊,什麽東西這麽值得看。”木槿擡起頭,臉上的笑意一頓,比紅莺反應要快許多,忙走下臺階,把她也拉了下來,兩個人面面相觑。

“我沒眼花,是真的吧。”

“等會兒娘娘下來什麽都不許說。”

異口同聲的,安靜了會兒後,紅莺點點頭,真不是看花眼,幸好沒有跟着上瞭望塔,要不然她們倆豈不是得跳下來避嫌。

木槿朝四周看去,這會兒的市鶴橋沒有剛來的時候熱鬧,人少了許多,要不是刻意看,也沒人會望瞭望塔注意,木槿舒了一口氣,轉而開始高興,這是好事啊。

兩個人又回到了塔底,這下不急了,安安心心等着皇上帶娘娘下來。

塔上的夜風越來越大,吹的人清醒了,沈嫣那無處安放的手下意識要推開他,紀凜快了她一步,握住她的手後,戀戀不舍的分開,将她擁在了懷裏。

耳畔是他低低的喘息聲,帶着些熱氣,繞在脖頸間,有點癢。

心突突突跳的飛快,沈嫣其實沒剩下多少力氣去推他,腿軟,人還慌亂得很。

不知過去了多久,沈嫣将那些紛亂的情緒都壓了下去,在他懷裏輕聲道:“夜深了,塔上風大,是不是該回宮了。”

紀凜垂頭看她,她已是清明。

摟着她後背的手松了開來,從她身後繞回來時牽住了她的手,聲音有些啞:“我帶你下去。”

上塔時就得扶着些,下去時更不好走,瞭望塔原本就不是用來觀風景的,沈嫣沒再說什麽,跟着他走到了下臺階的口。

一步一步,他牽着她走下去。

紀凜拉的很緊,幾次下高一些的臺階時,沈嫣都覺得他握的有些疼,但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走完這些臺階到了塔底,木槿她們迎上來時,他松開了手。

兩位主子不說話,身邊伺候的人更不會說什麽,木槿和紅莺還覺得奇怪呢,怎麽下塔後皇上和娘娘的神情都有不太尋常。

她們不知道的是,這兩位主子,面上毫無波瀾的沉靜着,心裏可都翻着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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