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京城腔

關內關外的皚皚白雪,沒有為大地上艱難前行的凡人,蓋上一層輕柔又溫暖的棉被,而是像一只巨大的網漱漱落下,牢牢地抓住這些脆弱的凡人,無止境地吸收他們身上最後一息的溫熱,留給大地冰冷的屍身。

用了多少白骨換回來的和平稍縱即逝,西北的瓦剌人迫不住饑寒交迫的嚴峻考驗,重拾了手中的刀槍,跨上戰馬,寧願戰死沙場,也不怨向寒冷與饑荒屈服。

成華二十七年十一月,瓦剌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偷襲了寧夏附近的村莊,燒殺搶掠,又絕塵而去。

今上大怒,大軍開拔。

于霁收拾着近日看的幾篇文章,轉頭問于小靈道:“爹爹點頭了?”

翻過年就十一周歲的于小靈抽條了不少,安安靜靜地站着,也有了兩分大姑娘的模樣。

她随手翻了翻于霁的書架,見并沒什麽她覺得有趣的書,便撂開了手去,點頭道:“是呀,我都跟姐姐們說好了,去平涼耍幾日的,不然你看這瓦剌人厲害的樣子,往後更沒得去。”

說到現下的戰事,于霁有些沉默,過了幾息,他才道:“這才不過兩年的功夫,他們就卷土重來了。忠勤伯府兩代将軍泉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啊。”

于小靈也跟着挑了挑眉,無話可說。

兩年前,瓦剌人大肆來犯,便是忠勤伯老伯爺和當時的忠勤伯世子,父子上陣,聯手将瓦剌人灰頭土臉地打了回去。

忠勤伯世子命喪沙場,老伯爺身受重傷,又逢喪子之痛,不過半月也一同去了。彼時,他們還在京都,并未過多關注此事。

如今看來,若非忠勤伯府的英勇就義,他們也沒有這一年多的安定生活。

“哥哥曉不曉得現任忠勤伯世子的名諱?”于小靈突然想到這個,試着問道。

于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問起此事,只道:“不曉得。不過妹妹如何對此事這般上心?莫不是識得那忠勤伯世子?”

于小靈連忙搖頭,擺手道:“我怎麽可能識得他呢?我是讀書人家的姑娘,人家是功臣名将的後人,只是好奇罷了……”

于霁滿臉寫着不信二字,于小靈幹笑了兩聲,轉頭又瞧見于霆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姐姐,你是不是要去平涼府?!”他瞪着眼道,一副你為何瞞着我的憤憤表情。

于小靈被他瞧得心虛,連忙塞了一塊椒鹽酥給他,扯道:“二舅母要給大表姐準備嫁妝,自是要去平涼瞧瞧的。約莫二舅母和兩位表姐覺得我在挑揀首飾一道頗有天分,所以專門要帶了我去。”

她說着又指了指于霁:“大哥奉命護我過去,他也知道的。”

她話音剛落,眼角就瞧見于霁嘲笑地瞥了她一眼,于小靈也知于霆越發難騙了,不過她并沒什麽好辦法。

于霆果然不信,咬了一口手裏的酥餅,嚼了兩口咽下了,又問她:“當真?娘親怎地不去?我瞧着娘親比你的挑首飾好看多了。”

他這個問題,問的正是關鍵,讓于小靈面上閃過一絲無奈,不過她很快就想到了說辭,說道:“你不知道季娘子就要生小孩了嗎?娘如何能放心她一個人呆在這裏?定是要親自看着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于霆覺得這倒是個挺要緊的事體,半推半就地信了,扯着于小靈囑咐她莫忘了給自己帶些稀罕玩意回來,才又風風火火地跑走了。

臘月初六那日,平涼難得熱鬧非凡。

“唉?靈兒?你方才聽見那路過的人說什麽了嗎?”程默意一張圓圓的臉蛋湊過來,趴在平涼府一座茶樓二樓雅間的窗口,問于小靈道。

于小靈自來耳聰目明,怎能聽不見呢。

她答道:“聽見了,說是朝廷派來鎮守邊關的大将軍來了。難怪街上的人都紅光滿面的,原來是有人撐腰了。”

“撲哧!”程默意笑道:“跟你在一道,天天笑不夠!”

二人說笑着,瞧見樓下的一個小販剛挑了東西過來,就圍了一圈人,俱來了興致。二人對了個興致勃勃的眼神,跟一旁的封氏打了聲招呼,就跑了下去。

她們這個下去的功夫,小攤上就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于小靈和程默意擠不過去,墊着腳也瞧不清楚,幹着急。

“賣的什麽呀,這麽多人!”程默意半問半嘟囔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左手邊有個人疑惑地,長長地“嗯”了一聲。

她回頭瞧了那人一眼,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穿着一身藤紫色繡纏枝蓮鑲火狐毛長襖,頭戴束發雕花玉簪,唇若粉瓣,目若點漆,正歪着頭瞧自己,嘴角含笑,好似任由自己打量一般。

程默意一看,就知道此人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公子爺,能在平涼這樣漫天黃沙的地方還穿的這般水靈,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主。

最主要的是,他眼睛盯着自己看不算,還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這不是登徒子又是什麽?

程默意眉頭一皺,小嘴一撅,使勁“哼”了一聲,又斜瞥了那人一眼,拉着于小靈就要跑:“這裏沒什麽好人!快走!”

那紫衣少年被她這番舉動驚呆了,又聽她說“沒什麽好人”,知道說的是自己,連忙眼睛一瞪,“唉”地問了一聲。

可惜程默意跑的忒般快,他這句長腔還沒拉完,就見程默意已經拉着于小靈轉身往茶樓裏跑過去了。

“這……”紫衣少年又氣又笑,轉頭對一旁穿着青褐色素面鑲玄狐毛長襖的少年道:“我長的不像好人嗎?她竟然這樣說我?”

青衫少年收回往攤位上探看的淡淡的目光,聽了他的話,從頭到腳地認真打量了一下紫衣少年,輕輕撇了嘴,搖頭道:“不覺得,許是……我瞧慣了罷。”

“你……”紫衣少年被他這句話噎得不輕,瞪了他一眼,見他又轉了頭打量街邊的行人,并不搭理自己,便又說道:“你方才聽見那小丫頭說話了嗎?正經的京城腔呢!”

“沒注意,約莫是随着長輩在任上的吧。”青衣少年不經意地回道。

“不光如此!”那紫衣少年又鄭重了口氣:“我瞧着她尤其眼熟!”

他說這,還兀自點了點頭,越發覺得定是在那裏見過,又道:“不行,我得跟過去瞧瞧!看她到底是哪家的丫頭,這麽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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