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天蒙蒙将亮。

隋宮之中枝頭寂寂。

昨夜剛下了場大雨, 庭院裏落花也都被打濕在泥土裏,看着嬌豔的很。

吳裙微微睜開眼來,昨夜睡得太晚,此刻額上還有些隐隐作痛。

她輕輕蹙起了眉頭, 便有女官上前來輕按。

“這樣可是好些?”

蒹葭乃宮中醫女,年前便被調到了這太熹宮中伺候九公主。因着這層關系,連父兄也前途倍增。

這宮內只要是九公主的差事就是好差事,可若是做不好卻也是要掉腦袋的。

蒹葭見那小公主微微點頭, 面上不由帶了些笑意。

九公主雖不語, 性情卻比宮中諸多貴人要溫和許多。

窗外雨打珠簾, 那枝頭桃香混着泥土鮮氣倒也好聞。

吳裙彎了彎唇角, 輕蹙的眉頭微微舒展。

那雙月牙兒似的眼睛似蘊了朝露,讓人也不禁要跟着笑一笑。

蒹葭指尖微頓,便從窗外見嬷嬷步履匆匆地自正殿內走了進來。

殿內靜靜地, 沉香袅袅散開,卻是無一人說話。

那嬷嬷跪在珠簾幔帳之後,待小公主起身梳洗後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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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

她語氣有些猶豫,見吳裙并未不虞才接着道:

“那位突厥武尊求見公主。”

沉香已燃盡, 蒹葭發髻也已绾好了。

粉色的桃帶兒更襯地美人面如雪脂,那長長睫羽若小扇般在瓊珠之落下一層陰影。

吳裙支着手并未說話,只是目光遙遙地望着窗外。

那神色很動人,顯得既柔軟又憂愁。

嬷嬷已有些後悔自己問了這話, 為公主憑添了幾分煩惱。

“不若讓嬷嬷去辭了那突厥人?”

蒹葭見小公主眉頭微蹙, 不由低聲道。

卻見吳裙輕輕搖了搖頭。

枝頭春雨鬧鬧, 驚鵲兒也回了巢,那粉衣公主面上終于露出一絲笑靥來。

畢玄在門外等了很久。

他牽着高頭大馬在積石玉階前站着。

那紅棕寶馬如來時一般威赫,此刻見了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竟耐不住蹭了上去。

她生的嬌軟,被那馬兒低頭蹭的細頸癢癢的,只得伸手抱住了它。

畢玄微微挑眉:“阿勒巴倒與公主親近。”

他語氣随意不似昨夜迫人,吳裙微微回過頭去,便見那俊眉邪目青年武士倚靠在樹幹上看着她,精瘦的軀體像是草原上最危險的豹子。

小公主眨了眨眼,卻是笑了。

“它叫阿勒巴?”

她伸出手指來在馬背上寫道。

馬兒鼻孔裏噴了口氣,親昵地蹭了蹭那粉色的桃髻兒。

畢玄眼中也帶了絲笑意:“阿勒巴在草原是勇者之意,這匹馬已陪我出生入死多年。”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亂蹭的馬頭,語氣難得溫柔。

吳裙側眸看着他,似星鹿一般幹淨柔軟:

“你也是個勇者。”

她這次并未寫馬背上,而是攤開那人手心,一字一句寫道。

畢玄常年練武,掌心俱是厚繭。指尖摩擦間微微有些癢意。

那雪白的手指似已被古銅色的大手完全裹住,在晨光下顯得暧昧難言。

她寫完便迅速縮回手來,眼含笑意的看着他。

畢玄眸光微暗,卻是笑道:

“我以為公主會讨厭畢某。”

他說的是昨夜之事。

吳裙指尖微頓,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能說話。”

她伸手又寫道。

掌心細嫩的觸感帶着澀澀涼意。

她說的是不能,卻是與昨夜宴上回答不一樣。

那雙柔軟的眼睛微微斂下,似有些憂愁。

畢玄心中一動,卻是伸手輕輕揉了揉那低垂的發髻。

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密,動作難免有些僵硬,卻讓那小公主破涕為笑。

“你跟我想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她眨了眨眼,畢玄竟似已經明白了她眼中意思,不由微微挑眉:

“你眼中的畢玄是什麽樣的?”

他縱橫多年,無論是血戰中原名士成武尊之名還是回突厥為東将軍,從未在乎過別人目光,如今卻是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問出口。

吳裙細想一番,卻是眨眼笑了笑:

“大約是虎狼之人。”

她柔軟嬌嫩的手被古銅色的大掌包在掌心,畢玄思極方才細弱觸感,不由挑眉:

“公主年紀尚小怕是不知虎狼之意。”

他眼中笑意沉沉肆虐,那小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卻是終于反應了過來。

雪膚之上宛若生了桃色,連眼尾處輕翹的弧度也顯得滟滟動人。

吳裙微微撇過眼去便要抽出手來,卻被那人牢牢握住。

不由更加羞怯。

那是一種很動人的姿态。

畢玄朗笑一聲卻是松開了鐵鉗一般的手。

那花兒畢竟嬌貴,若是真惹怒了便也不好了。

吳裙揉着手腕兒微微背過身去,送客之意已是明顯。

晨光央央。

那粉桃的衫兒貼在雪色脂玉之上更顯得靡靡動人。

畢玄眸光微沉,卻是笑道:

“公主已可嫁人,以後自是要知道這些事的。”

那小公主卻并不理他,微側着面容低低垂眸。

庭院裏靜靜地,宮女們早已被打發到了一邊去。

枝頭花瓣兒被風吹落在長長眼睫之上,似覆了一層香氣。

束袍武士嘆了口氣:

“我要走了。”

他此刻語氣終于又恢複了之前模樣。

吳裙猶豫半晌慢慢轉過身來,卻見畢玄已翻身上馬,此刻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真的要走了。”

他語氣朗朗似含着笑意。

小公主眨了眨眼,卻是彎下了眸子。

昨夜雨後,今日難免寒涼。

瑟瑟春風吹着單薄衣衫,似那日洛陽一日桃花落盡。

吳裙微微伏身行禮。

不知怎的,畢玄竟想到了那日夜裏她俏語無意的話來:

‘待你當上可汗再來與我說話。’

不由朗聲一笑。

那位人人敬畏的武尊已揚鞭策馬而去,像來時一般,肆意飛躍出這沉沉宮牆。

吳裙輕輕勾起了唇角。

她笑意天真動人,一旁不知何時出現的蒹葭默默将雪色披風披在那美人肩上。

“瞧着一會兒又是有雨了。”

她低聲道。

小公主微微點了點頭,任由她扶着入了殿中。

洛陽城外。

燈火與雨滴漫上畫舫,遠遠望着竟是影影綽綽。

畫舫之上一清俊男子負手立于船頭,看着城中高樓不知在想什麽。

“裴大人怎麽不進去喝酒?”

背後突然多出一只手來,裴矩微微皺眉,轉過身時卻已斂下寒意:“不勝酒力,倒是已有些醉了。”

獨孤峰笑道:“裴大人初來洛陽,這不勝酒力卻是不好。”

這青年俊才雖是難得,卻也不必獨孤閥一力拉攏。可那裴矩卻是出身裴氏高門。身後也是不可小觑。

獨孤峰想到日前宮中傳來的消息,目光微微閃動。

正這時,随行歌女癡癡纏上男人手臂。

裴矩面露尴尬卻聽獨孤峰笑道:

“裴大人剛出來一會,沒想到杜大家便已如此不舍了。”

“怎的往日也不見對我們幾個常客如此熱情啊。”

杜芷輕笑了聲,挽着男人的手卻并未松開:

“獨孤閥主也說是常客了。”

她說話間又往男人身上貼了貼。

裴矩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卻是任由兩人一唱一和間拉入畫舫笙歌曼舞之中。

三旬酒盞已畢。

舫內舞姬都已退下。

獨孤峰飲了口酒,突然道:“裴大人入宮述職之事可有眉目?”

他似只是随口一問。

裴矩搖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尚未。”

他坐在陰影處看不出神色來。獨孤峰微微眯了眯眼:“我這裏倒是有個好差事,不知裴大人可有意願?”

他這話拉攏之意已是很明顯,裴矩并未答話。

獨孤峰也不介意。

只是看着舫外江心悠悠道:“九公主尚缺一太傅,陛下尋覓多時,我看裴大人或可勝任。”

這差事本是熱饽饽,奈何宇文化及從中作梗,至今仍未有人填補空缺。

裴矩微微眯了眯眼:“裴某才疏學淺恐不能勝任。”

他語氣淡淡倒叫獨孤峰高看了一眼。

初入洛陽為官的青年誰不想攀上九公主。

這裴氏芝蘭倒也不枉虛名。

獨孤峰輕笑一聲慢慢落杯:“你這樣很好。”

他語意不明,細想卻似有更深的意思。

裴矩靜靜倒了杯酒,看向岸邊燈火通明。

隋帝九年四月。

開文舉自各地選拔人才。

世家子弟也應召入洛陽述職。

寶殿裏:

隋帝支手坐在龍椅之上,手中輕叩着半玫玉玦。

他似已不耐煩了,半阖着眼漫不經心。

随侍大太監看了一眼殿中跪着顫抖不已的青年微微皺眉:

“陛下?”

今日殿上俊才皆為九公主太傅之職而來,沒成想卻如此不成器。

隋帝淡淡擺了擺手,高育便已知其義:

“下一個。”

喚作聞常的青年心中一嘆,卻是伏身慢慢退下。

他們本是寒門科舉士子,由地方選拔而來入洛陽得見天子述職,卻不想竟卷入九公主選拔太傅一事之中。

一個已經成年的公主這時候選拔太傅,可見隆寵之盛。

青年想到那聞名天下的驚鵲臺來,倒也不覺得稀奇了。

見他出來,殿外候着的衆人倒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提起了心。

只一個時辰,便已有三十人離去。

只是不知下一個是誰。

裴矩微斂着眉目,站在一群士子之中,青衣寒俊倒顯得名士風流。

高育目光微動:“可是清河裴氏?”

青衣名士微微颔首,氣度風華皆是上品。

高育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公子與老奴來吧。”

兩人走後,士子們頓時議論了起來。

“竟是裴氏子弟,難怪。”

一寒衣青年羨慕道。

“這裴氏難道有什麽來頭?”

旁邊人不解問。

寒意青年嘆了口氣:“你只觀他來洛陽第一日獨孤閥便在江心設宴款待便知他身份不凡了。”

此話一出,惹得殿外總管冷哼一聲。衆人頓時不敢多言,心中卻俱是對那叫裴矩的青年好奇不已。

高育進了寶殿之後便已退下了。

殿內只剩了隋帝與裴矩兩人。

龍涎香靜靜地燃着。

隋帝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殿中青年,忽而笑道:

“果不負裴氏玉樹之姿。”

那青年眉目俊逸,風華更是疏落難得,比一般世家子弟來說卻多了分風流篤定。

裴矩淡淡垂眸:“陛下謬贊。”

他話不多,也無恭賀之語。

隋帝微微點了點頭:“朕聽說獨孤峰那小子曾大力推舉你。”

帝王語氣似笑非笑,裴矩卻似未聽懂般,只道:“獨孤閥主只是比陛下早見過微臣而已。”

這份自信倒是讓隋帝眼露贊賞之意:

“你很不錯。”

天色逐漸黯淡,夕陽落在琉瓦宮牆之上,映的一片殘紅。

裴矩由高育領着慢慢從殿中出來,一邊悉心銘記着九公主的喜好。

穿過叢叢簇繁桃林便是太熹宮。

那玉笙高樓是隋宮最繁華的地方。

裴矩眼神微頓,便見高育掃了掃拂塵:

“九公主今日想提前見一見大人,老奴便不打擾了。”

年輕太傅淡淡颔首,待那背影消失才轉身望向面前輝赫宮門。

帝王之意已很明顯,這時候選太傅不過是為了告訴衆人,九公主尚無議親之意。也算回絕了突厥可汗之前的話。

裴矩微微皺眉,由女官引着進了內殿。

那粉衣雪膚的小公主正坐在窗邊作畫。

柔軟雙目認真地盯着畫紙。

她畫的是庭外桃花,枝葉蔓蔓,靡麗異常。

殿內靜靜地,只餘沉香袅袅。

裴矩也不說話,随意坐在一旁拿了本書翻看着。

從容灑脫姿态倒讓殿內女官們紅了紅臉。

吳裙始終未擡頭,只是低頭專心作畫。

那雪色的小甲映在沉沉筆杆之上煞是好看。

枝頭桃花落落,兩人一個看書一個作畫倒也和諧。

微風吹拂窗柩,裴矩翻書的手卻突然頓住了。

吳裙彎了彎唇角,伸手拿掉青年太傅手中書冊。

裴矩微微皺眉,便見那小公主将手放進了他掌中。

她似并未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伸手拉着太傅來到了案臺前。

那畫已大致完成,可那小公主卻仍蹙着眉頭有些不滿意。

她将筆杆塞進身旁俊美青年手中,輕輕眨了眨眼。

“公主是想讓微臣将樹下之根畫出來?”

裴矩淡淡溫柔道。

吳裙點了點頭,眼睛彎彎的似月牙一般,裏面蘊出褶褶星光來。

裴矩也笑了。

手中朱筆微落那盤根便已畫成。

他将筆架回案臺上,便見那粉衫桃髻兒的小公主已伸手拿起了那畫紙愛不釋手的看着。

夕陽殘照落在那瓊玉丹唇之上竟是無端動人。

吳裙看了會兒微微招手讓人将新畫鑲在璧上。

又轉頭過來看着面前眉目清俊的男人。

“你叫什麽名字?”

她鋪開宣紙又重新寫了行字。

那字跡也如其人一般玉雪可愛。

青年太傅目光微頓,卻是伸手握住那小公主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如驚鴻一般在紙上寫道:裴矩。

只二字便是道不出的風流肆意。

吳裙頸上微微泛了些桃粉色。

卻未看見身後青年深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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