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冬雨冷得滲入骨髓,淋濕了頭發和衣服的追月在獨孤羊的懷中,一直發抖。

獨孤羊緊緊抱着她,飛快掠過城門,回到客棧裏,慌忙将她放到床上,拿了幹巾要給她擦拭滴水的長發。

手剛伸到她的面前,卻被一直垂首的她擡手撣開。

獨孤羊一時默然,他跪在她的面前,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見她的臉。她瘦了許多,沒有一絲血色,眼裏甚至沒有了當初的蓬勃朝氣。他無比愧疚心疼地看着她,将她額前濕發撩起,喑啞着聲音說道:“你不要生我的氣,是我錯了,你讓我先把你的頭發擦幹,這麽冷,會生病的。”

追月有無數罵人的話想對他說,可看見他,又說不出口了。

獨孤羊的臉色并沒有比她好看多少,十分消瘦,像跟她一樣,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難。她喉嚨一哽,捂臉痛哭道:“你去哪了,為什麽現在才來,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獨孤羊探身抱住她,懷中的姑娘哭得很難過,渾身都在發抖。

追月積壓了幾個月的痛苦和委屈,都在這瞬間爆發了,在他的懷裏哭成了淚人。趙将軍待她好,她感激,也唯有感激。他死了,她也只有無盡的內疚。

然而趙将軍予她的安然感,是永遠都比不上獨孤羊的。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這樣哭出來。

獨孤羊緩緩松開她的手,給她擦着臉上的眼淚,對她說着“對不起”。他知道這麽說沒有任何彌補的作用,然而只要能讓她心裏好受一些,他願意一直說。

“我也在找你,可是總是錯過。我知道我來晚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

追月伏在他肩上痛哭,想到這一路的艱辛,想到要對自己下手的兄長,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女兒,眼淚如水般淌着。

獨孤羊伸手拿過被子,将她裹住,怕她冷着。她的哭聲似含着血,有無盡的痛苦和委屈。他心中愧疚無比,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彌補她分毫。

“追月……”獨孤羊緊擁着她,說道,“我以為,是你不願意再見我了。”

追月聞言,哽咽着重重朝他肩上捶了一拳,萬分委屈道:“是你不要我了,誰讓你跑了,我嫌棄你了嗎?你連問也不問我,就走了。”

“你說我是妖怪,你怕我,我害怕吓着你。”

“妖怪又不是什麽壞詞。”追月沒想到只是說了一句妖怪,就讓他誤會了,如果……罷了,哪裏有什麽如果,“我沒有想過要走,要離開安南山。”

獨孤羊還是有一事不能放下,小心說道:“那你為什麽不要女兒了?”

追月愣神:“你知道我為你生了個女兒?”

“知道,當時我也在小鎮上,我聽見你的聲音了,只是等我找到你住的客棧時,你已經走了。”

提及女兒,追月的眼睛又紅了一圈:“可是女兒被我兄長派來的暗衛搶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或許已經……沒了。”

獨孤羊訝然,聽着她聲音裏的巨大痛楚,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抓住追月的雙肩,說道:“香香沒死。”

追月啜泣道:“香香是誰?”

“我們的女兒,我給她取的名字。”

追月怔神,獨孤羊知道她為什麽這樣難過了,他站起身,抓了她的手說道:“她沒有死,我在安南山山腳下撿到了她,沒有錯的,她是我們的女兒,那兩只小耳朵,像我。”

錯愕的追月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一時竟連該有的反應都忘了,她怔然問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沒有。”獨孤羊見她不走,恨不得将她抱起來,“我給香香找了個奶娘,她們在隔壁房裏睡,那個小家夥很能睡,還愛哭,不像我,一定像你。”

追月看着他,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哥哥如果要把孩子送回給獨孤羊,那為什麽要搶走。不對,真的要送回去,又怎麽會把孩子扔到山腳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的女兒真的還在人世,他不是為了安慰自己才說這番話的吧?

獨孤羊見她還難以置信,俯身将她抱起,追月忙問道:“去哪裏?”

“去看我們的女兒。”

他知道現在唯有女兒能安慰她,所以迫切想帶她去見女兒。等到了隔壁房間,差點忘了裏頭還有秋娘,怕她睡了,只好先用腳踢了踢門:“秋娘秋娘,快點開門。”

剛把香香哄睡的秋娘一頓,邊往那走邊抱怨道:“羊先生天都黑了,你再這麽吵,香香又要被吵醒了。”

秋娘對隔壁房不斷傳來的哭聲忍了又忍,等了許久都沒等他們消停,這會人來了門口,她忽然想,莫不是那羊先生找到香香的娘了。她下意識想到,香香的親娘回來了,那也就不需要她了吧。

她心頭落寞,打開門,那獨孤羊竟抱了個濕漉漉的姑娘。那姑娘長得實在是漂亮,卻不是柔媚的美,哪怕渾身都濕透了,也不見半點嬌弱。

追月總算是知道他沒有在說謊話,不知哪裏來了力氣,從他懷中掙脫下來,朝床的方向走去。她看見那被褥拱起個小小圓包,那麽小,是嬰兒的大小。

秋娘看着那姑娘的身影,直覺告訴她,那就是香香的親娘。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心底并沒有多開心,可孩子還是待在親娘身邊好的,不然多可憐。

追月顫顫跪在床邊,看那睡得香甜的嬰兒。

是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還活着。

追月哽聲,想摸她的小臉蛋,可又怕手指冰着她。她伏在她的枕邊,瞧着這可愛的小姑娘,這幾個月以來的委屈,通通都消失了,坑坑窪窪的心,也被女兒撫平。

“香香……”追月只敢伸手輕撩她頭上半指長的頭發,又軟又黑。

秋娘在身後抹了抹莫名溢出的眼淚,說道:“夫人,你還是先換身衣裳吧,身子都該冷了,萬一染了風邪,孩子也沾上了可怎麽辦。”

追月心中不舍,可也怕真得了病,到時候就真不能抱一抱她了,便随秋娘去屏風後頭換衣服。

獨孤羊坐在床邊往屏風看去,看不清她,但看得見她的影子。

影子高挑,朦胧美好,來回奔波在皇城和安南山之間,疲累不堪的獨孤羊看着影子,才切實地定下心來。

幸好沒有錯過,否則他要自責一世。

兩人再沒有誤會,一家人可以團圓了。

秋娘沒有別的衣服,拿出最好的一身衣服,穿在追月身上,也顯得大了。腰帶還沒系好,追月已經快步走了出來,在腰上牢牢系緊,人已經到了床邊。她嫌獨孤羊占據了看女兒的最佳位置,直接将他攆走了。

獨孤羊很是無奈委屈地站在一旁,不該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她左手拉着他右手牽着女兒?怎麽把他撣開了。

他見秋娘将衣服疊好便往外面走,不知怎的覺得不對勁,快步跟了上去,喚了聲“秋娘”。已經走到門外的秋娘神色黯然,擡頭看他,獨孤羊問道:“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秋娘嘆道:“香香的娘回來了,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獨孤羊一想,似乎是,而且他的身份秋娘未必能接受,女兒的耳朵說不定哪一天會自己蹦出來,到時候吓壞秋娘怎麽辦。他略有些不放心,說道:“那你要去哪裏?”

秋娘沒有想好,他問了,才想了想,說道:“回娘家吧,看看有誰要請奶娘,倒是可以去給別人帶帶孩子的。放心吧,我不會再尋死了。”

“那你至少要等到天亮再走。”獨孤羊回頭看看妻女,說道,“你先去隔壁房睡,我在這陪她們。你總要跟香香說聲再見,不然她醒了會找你。”

秋娘一頓,這話着實說動了她。她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便去了隔壁房。想着明早就要離別,這晚怕是要無眠了。

追月聽見他們剛才說的話了,只是她還舍不得将眼睛從女兒的小臉上挪開,打算明天一早再去跟秋娘道謝。但暗衛一定還在找她,所以這裏也不能久留,一定要想辦法早點出城才行。

她正沉思着,忽然有幹巾探來,擰着她發上殘留的水滴。她擡頭看去,男子正為她擦拭青絲,動作生疏,卻又十分認真。她的心頭漫過一股暖流,輕聲問道:“她叫香香麽?”

“嗯。她當時睡得很香,我又想起了你,所以取名叫香香。好聽麽,喜歡麽,不喜歡你來改。”

追月一笑,說道:“好聽,喜歡,喜歡極了。”她收回輕撫女兒頭發的手,朝他的頭上伸去,循着貓耳朵的位置摸了摸,問道,“耳朵呢?”

“藏起來了。”

“我想看看。”

獨孤羊略有遲疑,才露了耳朵。

溫柔的指肚在耳朵上掠過,觸感明顯,還有點癢。他動了動耳朵,追月也覺得手指被撩撥得有些癢。她緩緩站了起來,朝那對耳朵貼近,輕輕親了一只耳朵。

獨孤羊微愣,追月已經彎下身,看着他的雙目說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你要是再敢丢下我,我就真的要恨你了。”

獨孤羊伸手将她抱住,緊緊抱在懷中,對她承諾道:“我再也不會丢下你。”

哪怕是在兩個星球上,他也要回來見她,帶她一起走。

睡了一小會的香香聽見有人一直在身邊嘀嘀咕咕,像是她那個笨蛋爹爹,還有誰,聲音好聽極了。她皺了皺眉頭,微微睜開眼,朝他們看。燈火明亮,一時刺了眼,她吸了吸鼻子,“哇”地一聲哭了。

追月又一次掙脫獨孤羊的懷抱,去抱女兒。又被抛棄在一旁的獨孤羊看着去抱女兒的追月,突然覺得香香一點都不可愛了。

把你娘讓給我一會好不好,小壞蛋。

香香以為是奶娘在抱她,但好像不是。她迷迷糊糊感覺得出來,抱她的人手勢很輕,動作非常溫柔。不是她那個笨手笨腳的爹,也不是風風火火的奶娘,很熟悉……很熟悉……

她努力地想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個人是誰。

燈火明亮,抱着她的是個女人,長得非常非常好看的女人。

莫名的親切感。

她不哭了,帖在心口緊握的小拳頭也慢慢松開。

“香香。”追月試着喚她的名字,瞧着她漂亮的臉蛋,充滿精神氣的雙眼,心中如有花海盛開,溫暖無比,“娘回來了。”

香香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娘?娘是什麽?

不知道,但一定是她認識的人,是很喜歡她的人。

她抱住她的手掌,用小門牙磨她的手指,探知着這陌生又熟悉的人。

追月差點又落淚:“香香……”她俯身将臉貼在她的小臉蛋上,不想再離開她片刻。

獨孤羊摸摸她的頭,他喜歡的姑娘,今晚哭得實在是太多了,以後再也不想,也不會讓她這麽哭了。

遠處刀劍铛铛作響,似有數十人正朝這邊快速趕來。

獨孤羊豎起耳朵,心情徹底不愉快了。

“追月,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追月心頭一沉,氣氛頓時一變,連正跟她玩鬧的香香都察覺到了爹娘的變化,不由又握起了小小的拳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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