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三個世界01

官道之上,一輛馬車平穩而過。

路旁的柏樹青青綠綠, 高大而筆直。

質樸厚重的馬車內, 一貴婦人靠在素錦裹着抱枕上, 上半身着青灰色羅衫,下半身則是大紅色帶褶的襦裙,額頭間點着花钿,細看帶着幾絲白發的黑發間插着一個銀步搖, 高梳流雲髻, 發夾精巧無比的青翠色簪花,花蕊間繁複而錯雜。

面色紅潤偏白,眉目溫柔可親,一雙眼晶潤通透, 雖然年老卻依舊帶着幾分年輕的風采,行止舉動大方明豔, 一見便知年輕時候定是個妙人兒。

一雙雖然看似白淨嬌小, 實則指間有些不少繭子的手被對面一身紫衣, 面色嚴肅,眉間卻帶着幾分關心的男子輕輕握着。

那男人見她神色頗有幾分憂愁,便道:“瑛兒,可是身體不舒适。”

女人搖搖頭,只道:“我只是想到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到京都。”

“平江富裕, 雖沒有京都的開闊, 倒也不失為個好去處。”男子眉間皺了下, 安慰道。

婦人聽了後,瞠了他一眼,轉而道:“我可是不是嫌棄你任官之處,我是擔憂陛下和蕭相。”

男子聽了後,頗有些摸不清頭腦,雖然知道妻子與陛下相識多年,對蕭相更是欽佩,面帶幾分憨意的他問道:“這我就不知了,蕭相和陛下不是都好好的嗎?”

“你這傻瓜。”女子見了後,笑罵道。

“陛下這幾年來,小病不斷,荒于政事。我是擔心呀,陛下這人一旦走了,蕭相可怎麽辦?”

男子聞言一愣,出聲說道,“不至于吧,如今內閣已建,就算沒有陛下,蕭相也不會運轉不過來,再說陛下不是好些年都不怎麽管政事了嗎?”

聽了男子的言論,女子只能感嘆一聲。

這朝中上上下下除了幾個知情人以外,誰又知蕭相蕭靈隐和陛下二人之間的情意,他們最多只知二人君臣相得,只知陛下是個溫順到毫無半分帝王氣勢的假皇帝,這泱泱大晉,若說權力最盛,名聲威望最好的,唯獨一個風流無二,文武雙全的蕭相罷了。

曾經,她也這麽認為的,這盛世江山,她年少無知讀書時觀史書,讀到晉朝這一段,總是那麽的佩服蕭相,不屑那個高高挂起,毫無作為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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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來到這片真實的歷史,才明白歷史又怎麽可能僅僅是史書所說的那般簡單。

一筆而過,短短十餘字,便定下了他這一生的成就。

晉朝慧宗,溫和柔順,乃守成之君也。

歷史風雲突變,當年辛辛苦苦建立的政局終究也逃不過衰亡的局面,既是得罪了士族子弟,又怎麽會有所謂的好名聲。

在這個時代沉浮多年的她依舊欽佩蕭相,欽佩蕭相的才幹學問,欽佩他的志向高遠,欽佩他的力挽狂瀾。

但她更替陛下擔憂。

那樣一個俊雅無雙,本應出生在書香門第之家,游蕩于山水之間,吟詩作畫的男子,卻這一生都困守于皇城之中,從生至死,再也沒出過這巍巍皇城,九重宮闕,去見他腳下這片遼闊無比的江山。

猶記當年,九曲回廊,他站在梅樹下,轉身而望,溫雅雍容,大袖飄飄。

她那時便想,這樣一個人,若非出生帝王家,定是個風流儒生。

可惜,可惜,幸好,幸好。

可惜他身虛體弱多病,幸好那人陪在他身邊。

這些年來,她看着他們一路走來,扶持至今,看着晉朝逐漸興盛繁華,看着這大晉朝的江山越來越大,看着腳下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越來越富足。

一晃二十五年了,她當年從這副史書上僅僅一句落水而亡的身體醒來時,不過是個年歲十四的小丫頭,身處皇宮之中,雖為公主之身,卻擔憂受怕,幾經波折,幸得作為皇兄的他多加照顧。

馬蹄聲連連,她輕掀開帷幕,遙望路旁青柏,亭亭而立,怔怔想到這些年來,她所經歷的。

她這一生,嫁過三次,亡過兩個丈夫,人人都說她是喪門星。

當年英俊的白馬将軍,文雅秀致的探花郎,都在權力的争奪之下,一一丢了性命。

幸好,還有身邊這人還在自己身邊。

當年那個黑臉傻小子,見了她不敢吭聲,嚴肅的面孔總是讓她以為這人嫌棄死了自己。

若不是蕭相點明,陛下做媒,他們二人這一生也許就錯過了。

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到京都。

也不知,猶在宮中的陛下又是怎樣?

……

此時此刻,繁華喧鬧的京城內,正中央居中的皇宮之中,卻是肅靜安寧。

天邊的紅暈,夾雜着一抹魚白,宮殿一角的飛檐重重疊疊,寧靜而厚重。

禦花園內的浮水游廊內,滿池的碧蓮,粉白交錯的荷花瓣夾着青青嫩嫩的荷葉。

天色已經暗黃,一發不束冠,青衣的男子坐在亭中,額間浮着淡淡的細紋,膚色白潤,幾縷細發飄在額間,修長的手指附在角閣內的方形琴桌上的琴上,輕指撥弄,琴聲清越,帶起淡淡波濤,最後又歸于平靜。

亭內的另一男子一席紫衣,圓領大袖,腰間束着革帶。

此男子看的出來年紀已不年輕,但依稀可見其俊朗的面孔,此刻他眉間輕皺,望着撫琴的男子,面帶關心。

前些時候,受了冷風的他病倒躺在寝宮榻上十多天,直到前天才恢複了不少,偏偏他又想出來撫琴,他自然是制止不住,只得時時囑咐他身旁的內侍,忙完今日的公事後,又立刻跑來見他。

亭內早已降下了帷簾,窄窄的亭內只聽得二人淡淡的呼吸聲以及清淺的琴弦波動聲。

待琴聲歇了,那人扶手準備起身,他才不緊不慢問道:“你今日可盡興了。”

停下的青衣男子只淡淡一笑,道:“不盡興。”

“你就擔心着你那被拿走的書。”紫衣男子微凝起臉,略帶不滿。

這人好書,平日裏閑時最愛讀書,就算是在病中也愛看書。

他見他病情久不好轉,反而因為看書,眼角帶着淡淡黑暈,精神不佳。

他自然不予許,便讓人把書通通拿走。

那人卻開始讓身邊人讀書給他聽,氣的他前些時候飯也不吃,更是一晚上沒睡着。

“你就愛作怪。”他湊上前去,環住青衣男子的腰,在他圓潤的耳邊輕輕說道。

“天天就愛捉弄我。”紫衣男子靠在他的肩旁,喃喃自語道,“從前看着我傻乎乎的,一邊欺騙你利用你,又不受控制的喜歡你。”

“現在老了,你還要折磨我。”紫衣男子靠着身邊人略帶溫熱的身軀,低聲說道。

“我看我生來就是個勞苦命,天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以前我以為你是傻,現在才發現你就是不在意。連自己的身體也不在乎。”

青衣男子只是淡笑,雙眼微微眯着,眼角帶着歲月留下的淡淡痕跡。

九重宮闕,何其之深,他也只能就這樣慢慢地度過。

至于帝王基業,其實大多都是身後這人日日夜夜操勞。

“宴兒。”身後人輕輕叫道。

“你知道我想到什麽了嗎?當年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故意裝作貧寒書生接近你。”

“你那時其實是看穿了吧。”紫衣男子吻了吻身前人的耳垂,輕聲道。

何安想了想,也沒應,不過當年他确實知道。

身後這人當年是自負驕傲的,雖然裝作寒門書生,穿着普通書生的白衫,行止舉動挑不出什麽過錯,但那雙伸出的白淨修長,看不出過多的磨損的手其實就已經暴露了。

寒門書生,挑燈夜讀,抄書以供生活。

甚至有些家境更為貧寒的,農活自然是要做的。

自然而然,指尖定是帶着不少的繭子的。

而他雖有繭子,卻不過是像是自己習練書法磨出的繭子。

當年他在街旁賣畫,他随這副身體的妹妹出游,妹妹一眼看中他擺着的一副畫,他買下畫時遞去銀兩,手指輕微觸碰,便已知這人并不簡單。

“從前,我只想你這人唯唯諾諾,不堪大用。但相比其他皇子,你這個皇長子,不争不搶好操控,雖然皇帝不看中你,但也拗不過大臣們硬要你當太子。”

“我當時想着就算你不堪大用,沒有才幹,但只要我為你謀籌劃策,處理政事,這天下也依舊能穩穩當當。”

何安聽了這人诳語,只輕笑道:“蕭靈隐,你就那麽有自信,這江山就一一在你掌握之中。”

“若是最初,我沒想過。”紫衣男子頓了頓,眸光變深。

半響,他沉聲答道:“只是,這是第二次了。”

“定然是比上一次簡單的多。”

何安倒是不說話了,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這人志存高遠,心機謀略之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朝廷之上,官場之外,他的名聲從來都是那麽的好。

他每走一步,定然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十幾步。

“你怨我嗎?”紫衣男子又緊緊摟着身前人,突然問道。

這聲音倒是多了幾分脆弱,何安心中又嘆了一聲。

何安其實并不在意曾經這人的欺騙利用,只因他是知道的,但他還是裝作不知道。

“這天下人,大多數都不知道你的好。”蕭靈隐摟着身前人,低聲道。

“将來史書之上……”他又問了一句,“你怨我嗎?”

何安想到二十五年前,他初到這副身體上時的情景。

有何可怨,自己不願憂愁朝政,這人心憂天下。

這些年來,他一心為自己籌謀,治理着這片江山,都一一看在眼底。

至于史書言談,以後他去了,又有何需要在意的。

“你的好,唯獨我知我懂就好。”蕭靈隐也不在意身前人的回複,只接着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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