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三個世界12

“你不願意開門見我, 對嗎?”蕭子瑜靠着門,迎着夜間的冷風,冷冷淡淡說道。

胸膛裏火熱熱的,洶湧着不知名的情緒。

他承認他來這裏是一時激動亢奮, 想要證明點什麽。

他覺得那人應當不會見自己,因為那人應該清楚些什麽,雖然他不說, 但他知道那人都看在眼底。

可是, 一聲輕巧的咔嚓聲傳來。

他移了移身子,轉頭,向右望去。

門居然被打開了一半, 那人腳步聲輕盈, 白衣着身, 柔和溫順的面容微帶着幾分倦意,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烏發披肩,秀眉輕蹙, 白與黑的交織, 竟是如此的驚心動魄,突然, 一陣夜風吹來,那人寬大的衣衫浮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 蕭子瑜覺得這人好似真的要羽化成仙, 随風而去。

他伸出手, 恍恍惚惚,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冷風歇了,他望着那人溫和幹淨的眉宇,陷入了一陣沉默。

這人着實太适合穿白衫了,純正的白色在他的身上沒有半分不妥,而是更顯露這人清雅淡然的氣質。

他太幹淨了,毫無瑕疵。

而自己,自己是那麽肮髒,手中沾滿了鮮血,而那是通往權力之路所必經的。

那雙澄澈看不出任何雜質的眼睛正望着自己,蕭子瑜恍然大悟,他在看自己,只是,他在看哪個自己?

呵!那個什麽都沒有經歷過的自己,那個一路走來師長照顧,好友相伴,朋友相助的曾經的自己,是那樣的天真,自以為憑借自己的堅持,努力,就能得到所有的一切,就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他冷冷一笑,笑的甚至有些肆意妄為。

那怎麽可能,那只是個笑話。

他曾經竟是愚鈍到如此地步,真真是個笑話。

可是,獲得那樣地位,得到盛名和擁護的自己卻是不如年輕的,什麽都不懂的自己,來的歡喜,愉快。

自己得到的永遠都是淡淡的苦澀,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深深地影響着自己。

面前這人,并未開口,唇角依舊維持着一個平淡的弧度,看不出來有任何不滿的情緒。

“你在看誰?”蕭子瑜問道。

何安看着他,遲遲沒有回複面前的這個人。

最後,他挑了挑眉,眸色轉深,看着面前這個思緒過多,滿身頹唐之氣,斷然沒有他這個年齡段的少年銳氣的書生,出聲反問道。

“你說呢?”

蕭子瑜沒有回答,或許早有答案,只是他不願意承認。

“進來吧!夜間風大,外面冷的很。”何安說了這一句後,也不理會他,徑直走進了房間。

他腳步輕快,似乎早在很早之前就在等這樣一場面對面的談話。

燈火微黃,照的二人的偏白的膚色也泛着一股古玉的溫厚感。

兩人面對面坐在榻上,相顧無言。

何安找了本閑書,一面翻開,一面随口出聲道。

“怎麽了,你不願意說了。”

“我喝了點酒。”蕭子瑜轉過頭不去看他。

“不止一點吧,大老遠就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何安翻了一面色白字跡清晰的書本,微微低着頭出聲道。

“我感覺很好。”蕭子瑜頓了頓,出聲道,“酒醉的感覺,能讓我忘掉一切。”

“酒不醉人,而人自醉。”何安回了一句。

“你是不是很想笑我。”蕭子瑜突然問道,“笑我太狂太傲太傻,過分異想天開。”

何安聽見後,擡頭望了他一眼,驀然回首說道。

“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

手指輕撫着擺在榻上的小方桌上的書籍,又往後翻了一頁。

那人卻突然伸出一只手,擒住了他持書的左手。

“你還記得,我曾告訴你的那個故事嗎?”

“你我的記憶能力,不是都互相清楚。”何安推開了他的手,只說道。

這人博聞強識,記憶能力出衆,不說背誦記憶的詩書典籍,平時涉獵的其他的史書策論,只說這人記憶起所說的話,所見過的人,所去過的地方,皆是清清楚楚,沒有半分差錯。

“可是,他不知道。”蕭子瑜盯着他,意有所指說道。

何安突然一愣,低聲笑了笑。

“他應該知道吧,你告訴過他。”

“我沒告訴他,沒告訴他從前有個書生,傻傻乎乎進了官場,又傻傻乎乎做了三年的小官,才明白這天下的本質就是人吃人。”

“教化百姓,為政利民,通通都是假的,最後還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提攜小輩,吞并土地,畜養家奴,富貴一時自然是不夠的。”

蕭子瑜又笑了,笑中帶着濃濃的諷刺。

“最好薪火代代相傳,永保富貴,高高在上,受人膜拜。”

“這就是官老爺,士大夫。一群時時刻刻看着自己,想着自己的地位待遇,深怕所得到的這一切都消失的人。”

蕭子瑜說完,停下片刻,又問道,“他們呀,只要有人侵犯了本不屬于他們卻被他們所占有的東西,就露出了真面目,你說是不是?”

“那個書生,終于明白了這時間的真理。他也算是個聰明的人,很快就掌握了這裏面的門道,一路扶搖直上,聲名依舊如初,無半分差錯,讓人糾不出什麽毛病。”

“最後……”蕭子瑜低低嘆了口氣,“一切都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發展,毫無半分例外。”

“然後他死了。”何安突然出聲道。

“哈哈!”蕭子瑜笑了,笑的開懷肆意,“你說的沒錯,他就是死了,死的幹幹淨淨,死的不明不白,死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何而死?”

“你說他這人是不是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一輩子,都在争争奪奪,到最後,還是作無用功。”

“人固有一死。”何安低眉說道,“當無悔也。”

“可是他不甘心。”蕭子瑜看着面前低着身子,看着桌上擺放的書籍的人,沉沉說道。

“不甘心他就那樣死了。”

“人總是有不甘心的,力所能及,便夠了。”何安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他也曾有不甘心,曾有失落彷徨時,有時候,他恨不得回到從前,回到初生那一刻,忘掉所有,忘掉所經歷的一切。

他只需要真誠的對待他所熱愛的,所想念的,不需要放下,不需要回避,不需要猶豫,更不需要選擇。選擇,可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有時候,他會想,會不會有種名叫命運的存在,在不斷地推着他前進,使他掙脫不了,只能步履艱難的向前,一步又一步,望不到終點。

“你說我是誰?”蕭子瑜又問道。

“這很難界定。”何安遲疑片刻,還是回答了。

“我和你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這裏,不是在山上。”蕭子瑜很冷靜的回答道。

“當然。”何安搖搖頭,出聲道,“那是在夜市上。”

一旁聽着二人交談的蕭靈隐愣住了,那個他沒告訴過自己這件事。

而面前這個和另一個自己,或者說壓根就不是自己卻用着自己身體的人正在交流,這個人從未和自己說過,他們從前見過一面的事實。

也對,雖然是同一副身體,卻不是相同的一個人。

也怪不得這老鬼所做的畫少了一副。

他們瞞着自己不少的事情,在他和那個老鬼不能互相見到對方所作的事情的時候。

“那當日山上,你為何不直言。”蕭子瑜沉咛道。

“夜市人流紊亂,游客數不勝數。初我想你忘了,後……”

“見過你的人,我想大部分都不會忘。”蕭子瑜少見的,有些揶揄笑着說道。

隔了片刻,蕭子瑜又問道。

“你說,我是他嗎?我和他是同一個人嗎?”

“我不清楚。”

“我要你說真心話。”蕭子瑜追問道。

“是,又不是。”何安遲疑了,又接着答道。

“你還在遮遮掩掩。”蕭子瑜下榻,在房間內如貪玩調皮的孩童一般,轉着圈子,一直走着,不得停歇。

“你說我是誰?”他邊走,仍然不忘問道。

何安見了,先是笑了笑,後則是沉默。

隔些燈火,望着那人有幾分模糊,卻依舊英俊潇灑的面孔,氣度不凡的背影,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

他問這話,多像之前的自己。

自己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失去了他曾經的記憶,他現在又得到另一部分的記憶。

但最後,他還是想通了。

“你就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你是任何人都改不變的你。也許,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你的記憶,只是你經歷的一部分,而你的本性才是你存在的根本。”

面前這人,他其實也說不清,他是誰,是故意來到自己身邊,還是如何的,神神秘秘,卻又好似有些因緣可尋得,但終究還是不清不楚。

唯一只曉得,不過是這人沒有那些記憶。

或許,他是故意的。

不知怎麽的,何安又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又有了那麽些共同的存在點。

“你的意思我是他,而他也是我?”

蕭子瑜停了下來,徑直走到何安身前,高大的身軀在小桌上留下一片黑影。

“你知道嗎?他不覺得他是我,他說我不是他。”蕭子瑜出聲道,“其實,我也不覺得他是我,我沒他那麽傻,那麽笨,那麽蠢。甚至,我一直想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你嗎?或者說,我真的喜歡你嗎?”

“你不喜歡我。”何安也不去看他,只翻着自己的書,直接了當說道。

“我不清楚。”蕭子瑜突然捧起何安的臉,出聲道,“你看着我,看我的眼睛。”

何安這時候其實真想拿一根棍子把面前這個人狠狠抽一頓,這個讨厭鬼。

嗯,還是個幼稚鬼,簡直太讨厭了。

哼,他的書都沒看完。

但他未曾說出什麽,也未曾有機會做出任何反應,這人卻是傾身而下,封住了自己的唇。

他吻的很輕柔,也很青澀,甚至帶着點忐忑與猶豫。

完全不像他們曾經争論時的自信穩重,甚至冷傲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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