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傅父身形高挑消瘦,背微微有些駝,他早年讀書,屢試不第,後來尋了路子,做了個工部柴炭司大使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小吏。
郁郁不得志和生活的艱辛讓他的雙鬓早早的染上了銀霜,也形成了他內斂寡言的性子,哪怕見到女兒,他也只是輕扯了一下面色,疏淡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坐下吃飯吧!”
傅芷璇給他問了安,一家人圍攏着桌子坐下。今天的菜色很豐盛,清蒸螃蟹、鹽水鴨、魚頭豆腐湯、幹燒冬筍……滿滿地擺了一桌。
辛氏心疼女兒,不時地給傅芷璇夾菜:“多吃點,你看你都瘦了。”
“娘,你們也吃。”傅芷璇沒什麽胃口,但為了不讓辛氏擔心,還是勉強吃了一些。
吃過飯,傅父還要去工部上職,傅芷璇正好有事想跟他談,便說:“讓我送父親一程吧。”
旁邊的楊氏聽了,連忙伸手肘撞了一下傅天意。
傅天意摸了下鼻子,嘿嘿笑道:“阿璇,你難得回來一趟,多呆一會兒嘛,晚點我送你回去。”
傅芷璇婉拒了他:“不用,今天馬叔也過來了。”
傅天意這下找不到借口,只好讪讪地退後站在一旁,不做聲。
沒用的東西,楊氏斜了他一眼,知道指望不上他,索性站了出去,搓手問道:“阿璇,昨天你哥跟你說的生意怎麽樣啊?”
事實上,楊氏能沉住氣到現在,已經出乎了傅芷璇的預料,她還以為她一來,楊氏就會提這事呢。
“嫂子,我昨天已經跟我哥講清楚了,糧食我賣,按市價來算,二十三文一升。”
“二十三文一升?你昨天還說二十二文,今天就漲價了,阿璇,你做生意可不能坑到自己人頭上哦!”楊氏的聲音驀地拔高,又尖又利,只差沒指着傅芷璇的鼻子罵她坑人了。
傅芷璇不為所動,神色淡然的說:“此一時彼一時,昨天糧食的市價是二十二文一升,今天又漲了一文,嫂子若不信,盡可去城裏的糧鋪打聽。”
楊氏瞧她一臉篤定,再加上如今的糧食确實是一天一個價,心裏已信了七八分,但嘴上卻不依不饒:“那可不行,阿璇,我們是昨天跟你說好的,那就該按照昨天的價格算,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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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芷璇好笑,昨天她大哥只是提了一下,直言是替裘妹夫搭線,因為價格相差太大,她哥也沒法做主,就作罷了,雙方既沒達成口頭協議,她也沒收一文錢的定金,怎麽到楊氏這裏就成了說好的了。
看兒媳婦一臉兇相,辛氏怕女兒吃虧,連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小聲說:“只是一文錢,你就讓讓你嫂子吧,差多少,娘給你補上。”
“娘,這可不是一文錢的事,一升糧食一文,一千升就是一兩銀子,幾百石的糧差的可是好幾十兩銀子。”
辛氏吓懵了:“這麽多?”
她看向楊氏:“你買這麽多糧幹什麽?”
楊氏這下算是找到機會了,她拿起手帕掩住眼睛,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這麽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妹夫在禮部員外郎屠大人家做管事,屠大人負責鄉試,多少人想結交上他都不得法,若不是裘生是我妹夫,咱們家還攀不上這個機會呢!”
她哭得傷心極了,辛氏拿不準主意。兒子一直不中,是他們家的一塊心病,若是花幾十兩銀子就能跟考官攀上交情,辛氏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的。
只是這些年兒子念書花了不少錢,嫁了兩個女兒,又娶了媳婦,還生了三個孫子孫女,一家八口連同兩個仆役,整整十個人,每天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家裏的進項卻沒增加多少,尤其是小女兒也到了說人家的年紀,嫁妝也得跟着準備。
手心手背都是肉,辛氏做不出張嘴向女兒要銀子的事,可她也不忍心看着兒子的前程剛有眉目了,卻因為他們沒銀子就這麽葬送了。
辛氏狠狠心:“哎,一梅,你……你別急,要不咱們把地賣了,把少的這幾十兩銀子給阿璇補上。”
傅家在郊外還有二十幾畝良田,每年的租子是傅家最大的收入。
這些田可是傅家賴以生存的根本,否則光靠傅松源在工部那點微薄的俸祿,哪養得活這麽一大家子。
楊氏當然不幹:“娘,這怎麽行,家裏可就全靠這租子過活。”
辛氏不以為意:“沒事,等天意高中後,咱們再把地買回來就是。”
說得好像傅天意高中是十拿九穩的事一樣。
怪只怪傅天意平時把牛皮吹上了天,辛氏又是個容易輕信人的性子,兒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從不曾懷疑。
楊氏以前也幫着丈夫以讀書的名義哄騙過婆婆的私房錢,這下她若再說丈夫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豈不是自打嘴巴。
“娘,不行的,不行的,地不能賣……”楊氏急得嘴巴都起泡了。
傅芷蘭也從門後跑了出來,抓住辛氏的手:“娘,不能賣地。”
沒想到乖巧聽話的小女兒也不贊同她,辛氏有些動搖,她望向丈夫,傅松源卻避開了她的目光,一言不發。
“那天意考試的事怎麽辦?”辛氏急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
傅芷璇看不下去,拿起手帕給辛氏擦了擦眼淚,柔聲安慰道:“娘別急,有我呢。”
說完,她擡頭看向楊氏,眼神一片冷冽:“大嫂,二十二文一升賣給你也可以,你馬上去叫你妹夫拿錢過來搬糧。”
楊氏沒料到還能峰回路轉,忙不疊地答道:“好嘞,我馬上就去。”
“慢着!”傅芷璇突然叫住了她,“大嫂記得提醒他帶現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僅此一天,過時不候。”
楊氏愣了一下,讪讪地說:“阿璇,就不能寬限兩天嗎?這好幾千兩呢,一時恐怕沒那麽多的現銀。”
不是沒現銀,是本來就打算空手套白狼吧。
傅芷璇眼神黑漆漆,直刺入她的眼底,似是要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屠大人家還缺銀子?大嫂別說笑了,若是裘管事不方便,我今天也可以跟他一起去屠大人府上要銀子。”
楊氏眼神一閃,避開了傅芷璇的目光,聲音驀地拔高了兩寸:“說來說去,你還不是怕我訛你的銀子,阿璇,我可是你的親嫂子,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嗎?”
“夠了,此事到此為止,屠大人家有錢何愁買不到糧食。”一直沒做聲的傅父突然厲聲打斷了楊氏,然後朝傅芷璇招了招手,“阿璇,時辰不早了,你送為父一程。”
傅松源身為一家之主,在家裏素來說一不二,他一發言,楊氏再不甘也只得閉嘴。
上了馬車,傅松源看向沉默安靜的傅芷璇,眼神複雜:“阿璇,你是否怪為父沒為你出頭?”
傅芷璇忙垂首:“女兒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怪。傅松源看着二女兒姣好的側顏,突兀地說:“阿璇,以後沒什麽事少回娘家。”
傅芷璇驚得猛地擡首,杏眸中滿是錯愕。
“傻孩子,”傅松源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伸到一半想起女兒已經成人,這舉動不妥,他又緩緩收回手,無奈地說,“家裏現在是什麽情況你也看到了,你娘耳根子軟,旁人說風就是風,你大哥眼高手低一事無成,你大嫂勢利精明,愛貪小便宜,你的身份不一樣了,以後像今天這樣的事只會更多。”
“為父無能幫不上你什麽忙,也不能拖你後腿,你放心,我會約束你大嫂,不會讓她再去找你。你也別怪你大嫂,你哥不争氣,你大嫂再不多做打算,家汶他們三兄妹以後怎麽辦?”
原來父親心裏什麽都明白,傅芷璇覺得心裏酸酸的,說不出的難受。他們兄妹不容易,父親作為一家之主更不容易。
傅芷璇垂下頭,輕輕地阖了一下眼簾,逼退眼底的濕意,聲音幹澀地說:“女兒明白爹的苦心,這東西還請父親收下。”
傅松源看着眼前這張一百兩的銀票,整個人都不好了:“你這是做什麽?為父說這些不是向你要銀子的。”
傅芷璇把銀票塞進他的手裏,擡眸淺笑道:“女兒不是這個意思。爹,我出嫁時,你心疼女兒,偷偷讓母親多塞了這一百兩給女兒。女兒現在過得很好,這一百兩請爹收回去。”
當年季父生病,花光了季家所有的積蓄,還變賣了不少祖産,季家因而落敗。本來一場門當戶對的婚事變成了低嫁,傅松源覺得虧欠了傅芷璇,怕她受苦,除了明面上的嫁妝跟大女兒一樣外,還偷偷讓辛氏給了傅芷璇一百兩。
這也是傅芷璇後來開店的本錢之一。
聽她這麽說,傅松源的臉色變得好了一些,但仍拒絕收銀票:“不行,這是你應得的,為父不能要。”
傅芷璇按住他的手:“爹,女兒現在不缺這一百兩。你拿着別告訴娘,有個什麽急事,手裏有銀子也好辦事,不然你讓女兒以後少回娘家,女兒怎麽放心?”
萬一父親再次丢了差事,有這一百兩,家裏也能支撐一兩年,父親應該就不會急得生病了。
傅松源聽她說得有理,想到家裏現在的情況,在心裏嘆了口氣,接過銀子:“為父暫時收下,不過你若需要,告訴為父一聲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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