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哎呀, 這深綠的看起來多太暗了, 不喜慶。”
“不行, 這件紅色的太老土了。”
“白色?明天可是文明凱旋而歸的好日子,穿白色多不吉利。”
……
萬氏一回到家裏,抹了點藥,就開始在家搗鼓,務必要選一件最好看,最合适的衣服穿着去迎接她的兒子。
只是把衣櫃都翻了個遍,她都沒找到一件合适的。
無論哪一件,她似乎都能挑出不滿意的地方。
如意看着堆積成一座小山的衣服,嘴角發苦, 這麽多衣服老夫人都不滿意, 餘下的她只怕更看不上眼。
如意探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輕聲道:“老夫人, 現在才下午,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要不去咱們去留仙坊看看?”
留仙坊是城東很出名的一家成衣店, 裏面的衣服無論是花樣、面料還是式樣都是全京城最流行的。
萬氏聽了也很心動,她這輩子只穿過一件留仙坊的衣服, 那還是她四十歲生日時,傅芷璇買給她的。
那是一件紫绡翠紋裙,花樣,款式,面料就是現在穿出去也不丢人。萬氏很是喜歡了一陣子, 直到接到兒子的信後,她心裏突然就不願意穿這件衣服了。這件衣服也就被束之高閣。
現在想起來,萬氏也不得不承認,留仙坊的衣服做得就是比其他店更合身,更好看。
不過與之相對應的是,留仙坊衣服的價格也貴得驚人,它家一件衣服頂得上別家五六件衣服的價格。
讓萬氏掏這麽多錢去買一件衣服,她還真有些舍不得。
如意打小伺候她,這位主子私底下是何性情,她一清二楚。見萬氏不說話,她心裏約莫猜到了原因,不以為意地笑道:“老夫人,咱們可以先記賬,回頭讓他們到家裏來取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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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這樣的事又不是沒有發生過。因為是少夫人管着賬,到時候,也是少夫人掏銀子。
萬氏一想,确實是這個理。以前家裏缺了東西,很多都是先記賬,回頭傅芷璇再去把銀子結了就是。
她這一回之所以想買件好看的衣服,還不是為了給兒子撐臉,這錢就該兒子媳婦出。這麽一想,什麽舍不得、心痛都成了天邊的浮雲。
“還是你這丫頭機靈。”萬氏滿意地點了如意的鼻子一下,臉色轉陰為晴,指着西廂房道,“去把小姐也叫上,她也許久沒做衣服了,咱們娘倆今兒買身漂亮的,明天好迎接文明去。”
萬氏做這些并未避着傅芷璇,因而小岚趴在窗臺把這事給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回頭瞧了一眼坐在桌前撥算盤理賬的傅芷璇,心裏忿忿不平,走過去,不依的按住算盤,嘟囔着嘴說:“少夫人,你也該去做件新衣服了。”
憑什麽啊,都是少夫人辛辛苦苦掙的銀子,少夫人每日精打細算,舍不得花,那娘倆卻三天兩頭換新衣,真把人當傻子不成!
傅芷璇撥開她的手:“別鬧,你家少夫人正缺銀子呢,哪有多餘的銀錢做新衣。”
小岚扁嘴,嘀咕道:“你舍不得做,人家舍得,你這叫白白為人做嫁衣。”
傅芷璇擡頭,水眸盈笑:“那是人家的銀子,人家愛怎麽花就怎麽花,你管那麽多做啥?”
“什麽人家的銀子,還不都是你出,你……”小岚的話說了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識到,少夫人有好長一段時日沒往家裏拿銀子了,最近家裏的開支大多都是賒的。
所以,少夫人的意思是,這次她也不會再付錢了。
對此,小岚自是大呼痛快。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少夫人從未在她面前抱怨過一句,但前一陣季家弄出休書這事鬧得太大,她也多少知道一些,不知為何,老夫人似乎對少夫人極為不滿。
小岚深深地為自家少夫人不值,少夫人對老夫人那真是像對親生母親一樣,結果卻換來這樣的對待,太令人心寒了。
“只是,将軍回來,會不會生氣?”小岚擔憂地問。
傅芷璇拿起算盤邊撥邊說:“無妨。”季文明若要生氣,她正好跟他算算這些年來,她替他養母親,養妹妹的這筆賬。
無妨是什麽意思?小岚一雙柳葉眉都快擰成毛毛蟲了,但見傅芷璇一副若無其事的鎮定模樣,她也很快平靜下來。她家少夫人這麽聰明,一定有辦法。
不過還是要打扮打扮,可不能被那娘倆給比下去了。
小岚在櫃子裏翻了半天,最終選了一件撒花煙羅衫,舉到傅芷璇面前:“少夫人明天穿這樣怎麽樣?”
“這麽薄,你不怕凍死我啊?”傅芷璇頭也不擡。
小岚臉一紅,這才注意到,自己只顧着好看,忘記現在是寒風肆虐的十冬臘月了。
小岚放下這一件,又拿了桃紅色的夾襖:“這件怎麽樣?這個顏色很襯你的肌膚。”
自己就是打扮得像個天仙,季文明也不會多看她一眼,小岚這心思是白費了。不過自己若不答應,她只怕會一直追着不放。
于是傅芷璇重重地點了下頭,贊道:“還不錯,就這一件吧。”
小岚的臉立即垮了下來:“少夫人,你看都沒看一眼,分明是敷衍奴婢嘛。”
這丫頭該不會是緊張吧。傅芷璇琢磨出了味道,放下算盤,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坐下,我都不慌,你慌什麽?”
被她戳破,小岚嘴一扁,帶着哭腔說:“奴婢,奴婢擔心,少夫人,咱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軍一定會喜歡你的。”
少夫人已經不得婆婆喜歡了,若是丈夫還厭惡她,這可怎麽辦啊。
傅芷璇看着小岚白白淨淨的小臉哭成了花貓臉,笑了,掏出手帕給她擦了擦:“傻丫頭,哭啥呢,你家少夫人心裏有數呢,不要擔心。”
小岚總是無條件相信她,聽她這麽一說,立即轉悲為喜,歡天喜地地說:“也是,少夫人這麽好,小岚都好喜歡,更別提将軍了。”
傅芷璇扯出一個笑回應她,心裏卻并不輕松,小岚這樣一個丫頭都擔心她不得丈夫喜歡,并把這看成天大的事,那其他人呢?她的父母兄姐,季老太爺,還有範大人這些真心實意關心她的人,他們是不是也會認為,若是一個女人不得丈夫的歡心,她這輩子都沒有了未來。
***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萬氏就起來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起來後,萬氏也沒閑着,吩咐家裏人把房子又打掃了一遍,尤其是後院的那間廂房,她不顧一身的傷痛,親自去監督,還讓丫頭把這屋子裏的一應用品全換了新的。
小岚無意中看到,直咂嘴,湊到傅芷璇耳邊,小聲念叨:“少夫人,老夫人這是做啥?她把後院那間廂房布置得比主屋都好看,被面都是用一兩銀子一尺的素軟緞做的。難不成是想把将軍趕到那間屋住?”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麽貴重的東西,這家裏也只有季文明有資格用。
“你最近是不是看多了惡婆婆的戲文。”傅芷璇了然地看着小岚,瞥了一眼院子裏忙碌的人,輕聲囑咐,“禍從口出,小岚,你以後記得謹言慎言。這樣的話,我以後不想再聽到。”
小岚低下頭:“奴婢也只敢在你面前這麽說。”
傅芷璇正色看着她:“隔牆有耳,沒聽說過嗎?記住了,以後在我面前也不許道主子的是非。”
小岚見到她嚴肅的臉,不自覺地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說:“奴婢知道了。”
傅芷璇這才放下心來,目光再次投向院子裏匆匆往後院搬東西的仆役。
大至架子床,衣櫃,梳妝臺,小到茶盞茶杯,博古架,煙熏爐,全一溜煙地換成了新的,而且件件都不是便宜貨,看來萬氏這回是下了大本錢。
自己這段時日早出晚歸,竟不知道自家庫房裏堆了這麽多值錢的玩意兒。
這不掙錢的人啊,總是不知道銀子有多難掙,花起錢來跟流水一樣。
呵呵,傅芷璇看了一眼萬氏笑得眯成縫的眼睛,嘴角一勾,希望她下午也能笑得出來。她可不信,萬氏手裏頭拿得出這麽多銀子。
***
季家一大早這麽一折騰,動靜鬧得不小,左鄰右舍都知道了,紛紛好奇地過來問發生了什麽事。
萬氏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做官回來了。
不多時,左鄰右舍都知道,季家今天有大喜事了,個別熱心的鄰居還過來幫忙。
熱熱鬧鬧地弄到中午,總算把家裏都收拾好了,又煮上了新鮮的牛羊肉。萬氏換上昨日才買的新衣,滿臉喜色地走出門,到了院子裏,她又伸手撫上了臉,緊張地問傅芷璇和季美瑜:“我……我臉上的傷口看不見了吧?”
她可不想給兒子丢人。
傅芷璇看着她臉上那一層厚厚的白米分,抿嘴不吭聲。
只有季美瑜一如既往地實誠:“娘,你……你要不還是待在家裏等大哥吧。”
這白森森的臉,若是晚上出門,只怕會吓哭小孩。
萬氏聽了很不高興:“說的什麽話,你大哥七年沒見過娘了,他肯定很想娘,娘當然要第一個去迎接他了。”
說完,還偷偷瞥了傅芷璇一眼。
傅氏都要去,她若不去,萬一新兒媳誤會這是自己給她下馬威怎麽辦?
其實依萬氏說,她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傅芷璇前去迎接兒子。
不過現在傅芷璇有诰命在身,又是戶部的範大人親自派人來讓她去的,萬氏就是再不甘願,也沒辦法以婆婆的身份拿捏她。
傅芷璇瞥了一眼萬氏糾結的臉,只當她在為臉上的妝容發愁,輕笑着給她出了一個主意:“娘臉上的傷口沒好,塗這麽多米分不好,萬一留疤了怎麽辦?娘不如戴一面帷帽出門吧,就說是風寒未愈,戴上帷帽擋風。”
萬氏心頭一喜,最近北風呼嘯,這倒是個好主意。
她連忙去洗了臉,又上了藥,再讓如意拿了帷帽過來,三人終于坐上馬車出發。
等她們趕到城門口的時候,剛好過午時。
城門兩旁已經站了不少人,估計大部分都是這次回京武官的家眷。
季文明這五品官,在季家這種微末不起眼的家族裏算得上一號人物,但落到皇親國戚、高官顯貴遍地走的京城,連個水花都激不起。
好位置輪不到她們,她們三人只能尋了個靠後邊偏僻風又大的地方站着等。
今天,為了好看,萬氏母女穿得并不厚,這會兒被寒風一刮,連打了幾個噴嚏。
傅芷璇看了,笑着說:“娘,美瑜,你們先到馬車上等着吧,等征南大将軍的隊伍進城了,我再讓小岚去叫你們。”
她這話本是好意,不然萬一萬氏生病了,下午那場戲還怎麽演。
結果萬氏還以為她是想在自己兒子面前表現,索性不走了:“沒事,我們不冷,阿嚏……”
季美瑜苦巴巴地看着母親,心裏直發愁,也不知道娘怎麽想的,突然就跟嫂子杠上了。
“娘,你等會兒,我跟紅燕去馬車上把披風拿過來。”現在也顧不得好不好看的事了。
這麽一折騰,又等了一會兒,前頭終于熱鬧起來,人群中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征南大将軍回來了,征南大将軍回來了……”
萬氏聽了,連忙拉着季美瑜往街道邊擠去。
兩人踮起腳翹首以盼,終于,季美瑜喊了一聲:“娘,我看到了,那就是大哥吧,大将軍後面那個騎棗紅色大馬的。”
隔着帷帽,萬氏終于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兒子,她激動得哽咽落淚:“還是美瑜記性好,那就是你大哥,他瘦了,也不知這孩子吃了多少苦頭……”
季美瑜不耐煩聽這些,她拉住萬氏的手:“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娘別說這些掃興的了,我們往前面一點去,看看大哥能不能認出我們來。”
她靈活地擠到前面,揮舞着手,高聲喊道:“大哥,大哥……”
街道兩旁都是熱情的百姓,馬上的将士哪看得過來,季文明聽到聲音,掃了一眼,又挪開了目光,往前望去。
季美瑜失望地垂下嘴:“大哥不認識我。”
失落了幾息,她又恢複了精神,扯着嗓子高聲大喊:“大哥,大哥,我是美瑜啊……”
萬氏被她這麽一拉,身子一傾,被旁邊的人一擠,頭上的帷帽突然滾了下去,露出一張遍布紅痕的臉,很是恐怖,旁邊一個小孩吓得張開嘴,嚎啕大哭起來。
附近一圈的人全噤了聲,像是圍觀稀有動物一般盯着萬氏瞄。畢竟一個婦道人家,臉上被打出這麽多深淺不一的傷口也是少見。
被這麽多人盯着,萬氏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兒,她艱澀地張了張嘴,緊張地擡手摸頭:“我……我的帷帽呢!”
說完也不管這裏人擠人,腰一彎就要垂下身去撿帷帽。
街道兩旁本就擁擠不堪,她這一動,弄得人群一歪,旁邊一個圓桶腰的大嬸腳一滑,人跟着一晃就往萬氏身上壓去。
高頭大馬上的季文明一回首正好看到這一幕,他吓得心髒都停止了跳動,縱身一躍,撲過來,一掌把那胖大嬸推到馬路上,然後伸手扶住了萬氏:“娘,你小……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後方的傅芷璇看到這一幕,嘴角彎起,無聲地笑了,她朝人群中的戴着帽子,遮住臉的史哥使了一記眼色。
史哥壓下帽檐,側身往人群外圍擠去,轉眼之間就消失在了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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