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巧合

過了好久,陶小宇去而複返,趴在窗前氣喘籲籲,額前過長的劉海被汗水浸濕,黏成幾簇。

紀闵藍聽到動靜側頭,見他這副落水狗狀嫌棄得不行,去桌前倒了杯水,抽出幾張紙巾,走到窗邊單手推開窗,把它們遞給陶小宇。

陶小宇接過,邊擦汗邊喝水,緩過勁兒後,乖乖道謝,從兜裏寶貝似的掏出一張照片。

紀闵藍接過一看,發現是一張全家福,左上角标着“寶寶滿月照”的字樣,上面有五個人。兩位老人坐着,懷裏抱着個小胖墩兒,身後站着一對夫妻,面容皆淳樸憨厚,從老人到小孩都笑得很開懷。

幸福好像在那一刻被具象化了。

如今物是人非,照片裏的這家人,只剩下陶小宇,孤單又艱難的獨自活着。

紀闵藍對血脈至親的體驗只持續到六歲,這方面感情薄弱,但眼下盯着這張照片,心中竟湧起一股感同身受的難過。

他的父母尚在,卻相當于沒有。實質上他和陶小宇一樣,是被遺棄的孤兒。

陶小宇見紀闵藍臉色不大對勁,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問道:“闵藍哥哥,可以畫這張照片嗎?是不是太難了呀?要不...要不還是算了吧。”

說罷,陶小宇擡起手想把照片拿回去,紀闵藍回神,仗着身高優勢擡高胳膊,沒讓他得逞。

紀闵藍颠颠手裏的照片,看着陶小宇自信地說:“這有什麽難的,幾個人而已,不過就是多花點時間。”

聽他這麽說,陶小宇激動得在原地揮臂蹦跶,紅着眼睛朝紀闵藍又是鞠躬又是道謝,那架勢,仿佛紀闵藍畫完這幅畫能把照片裏的人複活。

莫名其妙受這麽大個禮,紀闵藍想,他這幾天有得忙了,不拿出十二分的精力來完成這幅畫,恐怕會折壽。

吃過晚飯,陶小宇在院子裏跟大黃玩了一會,八點鐘的樣子,周正忙完從餐廳出來,準備送他回家。

陶小宇讓周正等他一下,走到老位置敲玻璃窗,要跟紀闵藍道別,等屋裏的人走近,笑眯眯道:“闵藍哥哥,我的畫不着急,你還在生病,等你身體好了再慢慢畫,多久我都等得起!”

紀闵藍一邊聽陶小宇說話,一邊偷瞄站在不遠處抽煙的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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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梁燕送過來的,紀闵藍意外,問對方原因,她說現在店裏已經坐上了兩桌客人,周正開始忙了,沒時間過來。

聽她這麽說,紀闵藍提起的心放下,他還以為周正又不想搭理他了。

一下午沒見到人,有點想了,一時看得忘我,沒顧上回答陶小宇,眼前突然出現一只不停晃動的小手,嚴重幹擾他的視線。

紀闵藍不舍地收回目光,雙手叉腰,盯着陶小宇兇巴巴道:“知道了。”

莫名其妙被兇,陶小宇也不生氣,臉上依舊挂着那副憨笑,朝紀闵藍揮揮手,“那我走啦。下周六我還過來找你和大黃玩兒,晚安闵藍哥哥!”

說完陶小宇轉身就跑,大黃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頭。

到了車前緊急剎車,陶小宇接過周正遞過來的頭盔戴上,蹦着小短腿熟練地跨上後座,牢牢抱住周正的腰,垂下腦袋念念不舍地跟大黃道別。

車輛啓動,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紀闵藍眼前。

夜晚的海風刮過,吹得紀闵藍有些冷,喉嚨發癢,他邊咳邊關窗,然後走進屋子,燒水把藥吃了。

忙完端起一把椅子搬到窗戶邊坐下,兩只胳膊交疊着放在窗臺,下巴擱上去,眼巴巴望着大門的方向,化成一塊望夫石。

二十分鐘後,他等的人回來了。

紀闵藍起身,像一只歡快的小雀兒撲向門口,耳朵貼上去,仔仔細細聽外邊的動靜。

沒一會兒,走廊隐約響起周正沉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越來越近,經過他房門口時,紀闵藍倏地打開門,擋住了周正的去路。

周正不太明顯的愣了一下,“......做什麽。”

“不做什麽,”紀闵藍仰頭凝視周正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神很柔軟,專注而認真,像風平浪靜時的湛藍海面。他輕聲說,“只是突然想跟你說一聲晚安。”

還有愛你。

周正陡然移開視線,避開紀闵藍的眼神,什麽話都沒說,三兩步走到自己門前,刷卡,進屋,關門,全程沒超過五秒鐘。

紀闵藍楞在原地,錯愕地眨眨眼,他說什麽了?周正怎麽這麽大反應。

在屋裏養了幾天,紀闵藍的感冒差不多好了。

這天午休起床後,紀闵藍便着手畫答應送給陶小宇的全家福,準備等下次對方再來民宿時送給他。他心裏有些浮躁,畫了一下午,起好型,總覺得哪裏不滿意,這稿便廢了。

紀闵藍嘆了口氣,放下畫筆,靠在椅子上發呆。

他病好了,這就意味着周正要找他談話了。

至于要聊的內容,紀闵藍一點都不期待,反正多半不是他愛聽的。

“咚咚——”

規律的敲門聲響起,紀闵藍不用猜也知道門外是何人,他戳亮嶄新的手機,看了眼時間,五點半。

紀闵藍起身,腳上穿了雙白襪,便懶得穿鞋,噠噠噠跑過去開門,站在一邊讓周正進來。

周正瞥到他沒穿鞋,眉心一皺,沒說什麽,如常把飯菜放到桌上。

紀闵藍渾然不覺,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吃飯。

沒一會兒,“噠”的一聲,小金魚拖鞋出現在視野裏,緊接着身側響起周正冷冷的聲音:“鞋不穿,還想生病?”

紀闵藍下意識反駁:“我病好了!”

此話一出,紀闵藍懊惱地咬住下唇,被自己蠢透了,這不就是在主動提醒周正嘛。

“穿鞋。”周正提醒道。

诶?沒反應。

紀闵藍眼珠子轉了轉,聽話穿鞋,腦子活躍。

難道周正忘了這事?還是說他壓根兒沒打算跟他聊,那天晚上這麽說只是想讓他安靜下來?

那正好,紀闵藍也不想聽了,反正只要周正男朋友一天不出現,他就能多自欺欺人一天。

可惜,周正又開口道:“好了?那就今晚吧,等我下班,聊聊。”

願望落空,紀闵藍郁悶地垂下腦袋,瞅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飯菜,頓時沒了胃口。

晚上九點,紀闵藍的房門再次被敲響。

他坐在椅子上沒動,就這樣偏頭望向那扇木門。敲門聲響了兩聲便停住,外面走廊恢複安靜,但紀闵藍知道,周正沒走,還站在門外等他開門。

唉,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紀闵藍挪了挪腳,長時間保持一個坐姿,腰和腿都有點僵,他起身緩了緩,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到門口。

開門,一大股嗆人的煙味撲面而來,紀闵藍掩唇咳嗽兩聲,猛地往後退了幾步,嫌棄道:“好臭!周正,你這是抽了多少?”

周正:“......”

周正走進屋,帶上門,快步走到窗邊,推開窗,海風從那條小縫鑽進來,漸漸吹散他身上濃烈的煙味。

紀闵藍杵在門邊站了一會,等覺得味道差不多淡了,才從門口挪到床尾,盤腿坐下,隔着一段距離看向背對着他站在窗邊的男人。

周正以前也抽煙,但瘾沒這麽大,重逢後的每一次見面,他好像幾乎煙不離手。

紀闵藍不太熟練的關心道:“周正,你少抽點吧,對身體不好。”

周正沒有回頭,他雙手撐住窗臺,手指無意識摩挲,目光虛虛落在漆黑的夜裏,良久後,突然喊了一聲:“闵藍。”

這聲呼喚的尾音拖得有些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無奈,是他們談戀愛那兩年,周正最常用的語氣,時隔五年再次聽見,紀闵藍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

他眼眶發熱,壓抑着洶湧的情緒應道:“......嗯。”

周正提前給他打預防針:“接下來我要說的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很認真的跟你說。你不要生氣,冷靜聽我把話說完,然後好好想一想,行嗎?”

紀闵藍不想應,周正背後跟長了眼睛似的,很快又補充道:“就當給我個面子。”

紀闵藍這才不情不願道:“好吧。”

他做好了周正不會說什麽好話的準備,但沒想到,對方開口就給他當頭一棒,第一句就把他砸蒙了。

“其實,當初我們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周正依舊看着窗外,低啞的嗓音飄進來,在安靜的夜晚顯得有幾分空寂,給出他所謂的理由:“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周正頓了頓,再開口時話音裏帶着點自嘲的笑意:“我就一農村人,高中都沒畢業。沒錢沒文化,沒見過世面,也沒什麽本事,這輩子只會守在這座小島做我的廚師。我這一生就這樣了。”

“而你呢,你跟我完全不同。你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小少爺,沒吃過苦,現在又是名校畢業的藝術家。家世,地位,事業,長相,方方面面都拔尖,想要什麽樣的男人沒有,怎麽偏偏想不通在我這棵又普又爛的樹上吊死。”

聽到周正把自己貶低得一無是處,紀闵藍無法忍受,他站起身,張嘴正要反駁,周正突然轉過身來,面對他,目光沉甸甸的落在他臉上,伸出食指放到唇邊,面無表情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見狀,紀闵藍只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下去,氣鼓鼓地瞪着周正,看他還能說出什麽花樣。

“我們重逢以來,你上島兩次,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你算算自己病過多少次?胃痛、崴腳、過敏、發燒......”周正停頓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克制某種不該有的情緒,“有安生過一天嗎?我在折磨你,你也在折磨自己,我不想這樣。”

周正離開窗邊,朝屋裏走了進來,紀闵藍一直看着他,安靜坐在那裏,高高揚起那張白皙透亮的臉等他靠近,眼眶已經紅了。

周正停在紀闵藍身前,伸出手,寬大的手掌完全罩住他柔軟的發頂,輕輕揉了一把,拇指指腹無意識摩挲着,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換上很溫柔的語氣。

“闵藍,雖然我們已經分手了,但我依然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健康,永遠天真肆意,要笑,要繼續當一只驕傲的、不為任何人低頭的白天鵝。”

随着話落,放在紀闵藍頭頂上的手挪開,他沉默着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時不時擡起手蹭一下臉。

室內安靜下來,寂靜無聲,偶爾從窗外傳來幾聲汽車鳴笛。

良久,紀闵藍重新擡起頭來,臉上還有未擦幹的淚痕。他還記得自己答應周正要冷靜,要好好聽他把話說完,所以一直控制着自己的脾氣,現在才問:“你說完了嗎?”

周正垂首看他,點頭。

紀闵藍正想說話,突然感覺鼻腔一股熱流,他趕緊仰頭捂住鼻子,忙道:“紙!”

周正:“......”

周正認命去給他拿紙。

擦幹淨鼻涕和眼淚,紀闵藍開始反駁:“你專門把你的缺點和我的優點擺出來對比有什麽意思?你列的這些外部條件,我根本不在乎,我看的從來都是你這個人。難道這些當年你跟我在一起之前不清楚?現在講得這麽道貌岸然,當初纏着我非要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幹嘛去了?”

周正沉默了一會,說:“想到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想着能跟你長久。兩年,已經夠了。”

闵藍呼吸一窒,心髒一陣絞痛,像是有只無形大手,用力擺弄他的心尖肉,不斷收緊碾壓,疼得他喘不上氣。

什麽叫沒想着跟他長久?

所以從最開始周正就做好了抛棄他的打算?

既然是這樣,為什麽要來招惹他?

為什麽啊......

紀闵藍的情緒值臨近崩潰的那個點,他顫着聲音問:“那誰跟你是一個世界的人?誰跟你在一起能長久?你別說就是你現在的男朋友。”

周正沒說話,紀闵藍當他默認,眼眶裏新的水霧彙聚成水珠,順着眼角滑下,他氣惱地擦掉,放下腿站起身,光着腳觸碰冰涼的地板,手指用力戳上周正胸腔,情緒無法控制變得激動。

“憑什麽他可以,我不行?!我剛染頭發的那天晚上,我以為你把我認成他了。這幾天我翻來覆去的想,越想越疑惑,到底是我像他,還是他像我?!周正,你今天必須把話給我說清楚!”

周正擡手按住紀闵藍的手腕,不承認:“他是他,你是你,誰也不像誰。那晚天色暗,我只注意到頭發,沒看清臉,僅此而已。”

“好,就算長得不像。”紀闵藍接話,試圖再抛出一個對他有利的證據,“那為什麽新男朋友也要找跟我一個發色的?你敢說其中沒有我的原因?!”

“沒有,”周正很快否認,“沒有,只是巧合。”

接二連三的否定讓紀闵藍心頭僅存的那點幻想破滅,他掙開周正禁锢着他的手,不住往後退,渾身發軟地跌坐在床上,他顫抖着肩膀,像無家可歸的小孩兒那樣失聲痛哭。

周正走過來,屈起一條腿,半蹲在紀闵藍身前,換成他仰頭看着紀闵藍,用指腹輕柔地幫他擦眼淚,用最溫柔的語氣說着最狠心的話。

“闵藍,回家吧,徹底忘記周正這個人。這麽多年,我早就走出來了,有了新的愛人新的生活,我們闵藍自然不能落後。你要往前看,往前走,離我遠遠的,回到你的世界,去過更好的生活,去愛更好的人。一定要過得比我好。”

說到最後一句,周正加重了語氣。

他收回為紀闵藍擦淚的手,濕潤的指尖蜷縮,不着痕跡地輕顫,平靜無波的瞳孔染上幾分無力的央求:“答應我,好嗎?”

答應我吧,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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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你真的走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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