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雨水蜿蜒, 霧霭沉沉,室內即便開着燈,也難免昏暗。

鄧芮茗盤起腿, 把身子往薄毯裏縮了縮, 兩手露在外面捧着散發熱氣的馬克杯,指揮身旁的謝聞切換影片。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多大的人了還特麽看貓和老鼠!”她用指頭戳着屏幕,嚷嚷道。

謝聞掰開她的手指, “你怎麽不說自己吵着要看我為歌狂?”

“起碼我看的是人。”她把杯子往茶幾上一放, 捋起不存在的袖子。

“喏喏喏, 又開始跟我瞎嚷嚷是不是?”前者幹脆把筆記本放到一旁,不給她鬧的機會。

鄧芮茗剛想怼他,面上被空調冷風一吹, 愣是打起噴嚏。她把毯子往上提了提,就差沒把頭也蓋住,小聲嘟囔:“虧我沒吃午飯冒着大雨來給你談生意,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他眨巴眼睛沒說話。

之前他向鄧芮茗上一家工作的公司下單, 豈料對接人員一口咬定價目表已經變動,強行提高限價。無奈之下,謝聞只得找她來幫忙。

她見對方正是和自己鬧過矛盾的奇葩同事, 當即急中生智,翻出從前存在手機裏備份的表格,将沿用期限清清楚楚截圖過去,打臉打得啪啪響。又用謝聞的名義打電話給昔日領導告狀, 斷了同事私自偷加業績的心思。

謝聞的問題是解決了,她卻因為匆忙趕來淋了雨,在空調房裏凍得直哆嗦。連想跟他互怼,都沒了氣勢。

想到這,她的鼻涕又流下來了。

見她把自己裹成狗熊特別好玩,謝聞笑着把紙巾給她,“那你想怎樣?我留你吃飯,還幫你蓋毯子,這都不滿意?”

“明明是吃外賣。”她糾正他。

“外頭雨這麽大,出去買菜不方便啊。”他調高空調溫度,不讓風向對着她吹,“那下次等雨停了,燒一桌菜給你賠罪行不行?”

鄧芮茗面無表情,“不夠。”

他起身回房,不一會兒把茫然的Rossi抱了過來塞到她懷裏,“這樣呢?”

她笑眯眯地摟住胖貓,嘴上仍不滿意,“你還忘記了贊揚我。多虧我,那人才能吃不了兜着走。”

他饒有其事地點點頭,“嗯,你今天确實挺能幹的。”

她一聽,眼神飄忽起來,“你這話說得有點色|情……”

知道她又在亂想,他拿起一塊鳳梨酥堵住她的嘴。接着打開一部影片,把電腦擺在倆人中間,“這部看着挺正常的,淨化一下你龌龊的心靈。”

她用手盛屑,不甘心地看起電影。

和現實一樣,故事裏也是惱人的梅雨季節。整日被陰霾籠罩的天空之下是高樓聳立的城市,那處日式庭院便成了主人公掩藏心情的花園。

以及劇中提及的短歌——

隐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隐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鄧芮茗默念着,深有感觸,“這種兩個人都不願離開的默契真好啊……說起來,詩經裏是不是也有和下雨相關的?”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謝聞懶洋洋接話。

“對對,就是這個。”她盤起腿,抱臂慨嘆,“啊——什麽時候我也能碰到一個刮風下雨都不會私自跑路的家夥。”

他虛僞一笑,“嗬,你啊,婚禮的時候沒跑路就不錯了。”

鄧芮茗翻起白眼。

她忽然想到什麽,手肘頂頂他,“你是不是也有一本簿子寫滿這種東西?”上次在他家發現,卻随手往邊上一放,忘了問他。

“對啊,高中的時候,我媽叫我用來練字,順便做摘抄。”他按下暫停鍵。

“啊想起來了,你現在還在寫那些破詩……”

他睨視,“把破字去掉可以嗎?”

鄧芮茗微笑,“除了破字我無話可說。”

下一秒,嘴裏就又被塞上一塊鳳梨酥,徹底堵得無話可說。她張牙舞爪地在一旁邊嚼邊亂嚎,旁邊的某人抱臂得瑟到不行。

“噎死你得了,這輩子都別說話了。”某人冷笑着點開播放鍵。

四十五分鐘的影片很短,劇情也不夠緊湊,但勝在畫面唯美,配樂精良。

眼前是畫工精細的夏季驟雨,耳邊傳來雨水拍打窗戶的滴答聲。濕漉漉的陽臺,開着冷氣的客廳,進行瑣碎對話的兩人。現實與影片兩個世界在雨天串聯,情理上代入過深的結果就是冉起想要靠近身邊人的沖動。

尤其當女主壓抑不住激|情|赤腳飛奔而下,最終與男主在大雨中相擁的那刻,屏幕外的人也恍惚感覺臂膀相觸的地方,燃起一片令人心跳加速的滾熱。

越熱,越想增加觸碰面積。

謝聞終于側過了頭,“你在打瞌睡?”手臂已經第三次被這家夥撞到了。

“啊?沒有啊。”鄧芮茗這才意識到自己老往他那兒靠,連忙挪回去吸吸鼻子,“就是有點冷。”

他幫她把滑落在腿的毯子拉上去,指尖掠過她的手臂,酥酥|癢癢引得她微微心顫。

“還冷的話就關空調吧,雖然會熱……”他用毯子把她遮得嚴嚴實實,一擡眸卻見她眼神呆滞地盯着自己,“喂,你別是傻了吧?發燒了?”

說着伸手摸上她的額頭。

她回過神,腦袋向後一躲,鼻音厚重說道:“沒,就是有點頭暈。有感冒藥嗎,能不能給我吃一點。”不知道為什麽,跟這傻逼對視,更加頭暈。

謝聞應了一聲,卻沒去找藥,而是打開訂餐軟件,“等吃完飯吧,空腹吃藥不好。要吃什麽?”

“小龍蝦!”她擤着鼻涕,舉手回答,聲音透過紙巾十分沉悶。

他點點頭,“好的,那就喝粥。”

她丢開紙巾,伸手就要去搶手機,很不幸被制得無法動彈。謝聞不顧她的抗議,點了兩份牛肉蛋花粥和小菜。

“都這樣了還想吃小龍蝦,敢不敢安分點。”下完單,他去廚房新倒了杯熱氣騰騰的茶給她,“多喝點水。”

杯中液體已被換成姜茶,鄧芮茗低頭嗅嗅,灌了好大一口。辛辣的熱飲流入喉嚨,途徑之處連胸腔心腹都暖和起來。

“想不到你看着腦袋不正常像八級殘障,竟然還挺會照顧人。”她咂嘴,不由感嘆。

謝聞浏覽網頁,頭也不擡,“為什麽你連誇人都像在罵人?再給你一次求生的機會,我的三十公分鐵尺在蠢蠢欲動。”

鄧芮茗一哆嗦,重新回答:“被你照顧真榮幸,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摟過跳上沙發的Rossi,“我從前不是跟你說過麽,照顧這種事是個人都會做。這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也可以說是應該做到的,沒什麽大不了。但很多人将它看得太重,人家表現得暖一點,就覺得這個人很不錯,結果被賣了都不知道。”

頓了頓,又笑盈盈地看向她,“你就是典型的例子。”

“這還不是你們男人喜歡當中央空調的錯?”後者反駁。

他輕輕|撸着Rossi的毛發,給自己臉上貼金,“不要把我跟陳睦混為一談,中央空調是見着誰都殷勤,而我是心腸好。對無關緊要的人,我都是順手幫忙,幫完就走人。又不是做慈善,哪有空整天圍着所有人轉,到處發熱。”

她深表贊同,喝了口姜茶,卻在咽下去的同時不禁發愣。低頭看看被他拉上的毯子和手裏的杯子,被感冒熏糊塗的腦子艱難運轉。

所以照這被耐心照顧的趨勢,自己不是無關緊要的人?嗯,似乎确實可以這樣理解。

再次捧起杯子,熱氣氤氲,心情甚佳。

果然這個家夥是值得交往的人。

……等等。

之前和好友的對話适時浮現出來。

“等他有了對象,你們就不能當這麽好的朋友了。”林音好像是這樣說的。

而且以他的性子,估計所有心思都在對象身上。換言之,他的妥善照顧,都會給那個人,而無暇分給其他好友,自然包括她。

雖然得到的并不多,也明知是朋友間正常的給予,可人總是貪心的,一旦享有就舍不得太快失去。想到這不足為道的關心會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被收走,并交給另一個人,胸口就難免有些發悶。

不可否認,有那麽點小小的不爽。

猶豫片刻,她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問:“對了,你跟上次相親的女孩子怎麽樣了?”

謝聞随口答道:“沒聯系。”

“看不上嗎?你就沒有想過再找別的看得上的?”鄧芮茗試探道。

“說實話,還真找不到特別感興趣的。”

越來越覺得看見誰都沒興趣,甚至感覺和陌生人從互相了解到建立關系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與其抱着目的和剛結識的人從早到晚尬聊,還不如鬥表情包來得有意思。

她本想再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真正找對象”,糾結數秒還是沒說出口。生怕問得太多變成心理暗示,加快他找對象的步伐。

雨天騎車不便,外賣送到時天都黑得差不多了。饑腸辘辘的倆人在閑聊間把食物消滅完,又開了個西瓜當飯後水果。

謝聞是個好人,把當中最甜的那部分都留給了鄧芮茗。待她吃完了大半個,他才拿走西瓜,轉手把熱水和藥片交到她手裏。

“別吃了,留點肚子吃藥。”

吃水果的時候熱水就在邊上晾着,現在溫度恰到好處。含着水将藥片服下,她滿意地打了個嗝,再想吃西瓜,卻被某人搶先拿走。

“我還沒吃夠呢!”她嚷嚷。

他舀了一大口塞進自己嘴裏,“西瓜涼性,小姑娘吃多了不好。”

“再一口……不不,再兩口,兩口就好。”鄧芮茗湊上前,搭着他的肩,谄媚笑道。

她阿谀奉承的樣子太像電視裏的反派,他沒眼看下去,只好挖了一小勺遞過去,“就這麽點啊,再多不給了。”

哇塞,同一個勺子嗎,TMD有點刺激。等等,好像他剛才就是拿着這把勺子在吃。

她看着眼前的紅色果肉,微微挑眉。

“又不吃了?那我吃了。”謝聞作勢把手縮回去。

她動作飛快,脖子前伸,張嘴含住。然後在某人無奈的眼神裏,小口嚼動,把冰涼沁甜的汁水咽下。

只是一小塊果肉,和自己想要的兩大口相去甚遠,卻不知為何比西瓜最中央的那部分還要甜。就像前段時間去吃冰激淩和刨冰,和這個人一同分享的所有東西都特別味美。

“我說你一個人在傻笑什麽?”謝聞對她這種一言不合就咧嘴偷笑的行徑相當鄙視。

她沒回答,大爺似的挖着鼻孔看向窗外,眼裏是掩蓋不住的開心。接着,一道閃電伴着響雷出現打斷竊喜,吓得身形一抖。

這才發覺電視裏始終挂着雷電黃色預警的圖标,即便門窗緊閉,轟隆的雷聲也清晰入耳。

鄧芮茗探頭張望,蹙眉不語。

“怎麽了?”他側目。

她抱着抱枕往沙發扶手上一靠,“在想這麽大的雨怎麽回家。”

謝聞淡定換臺,“等雨小點,我送你回去。不過可能會晚一點,要不要先跟你媽報備一下?”

“不用。我爸媽去旅游了,兩個禮拜以後才回來。”鄧芮茗打着哈欠,眼皮有些耷拉,“我能先睡一會兒嗎?吃飽了有點困。”

他關閉吊燈,把電視音量調到最低,“嗯,我到時候叫你。”說完又往邊上挪動一些,給她騰出位置。

她得到應允,枕着靠墊躺下。

興許太累,不一會兒她的身體就随呼吸一并規律起伏。她蜷着身子睡在沙發上,謝聞則坐在一旁撐頭看無聊的劇集,起身上廁所時順便幫她提上毯子。

原來這家夥不吵鬧的時候也能這麽安靜,就是睡得太熟嘴巴半張有點傻氣。

他側目,饒有其事地看着雙目緊閉的她,想到前兩次語音和視頻整晚的事情。想必那會兒,她也是這樣,像只乖順的小獸透過電波和他做意識交流。

下意識拿起手機,将她熟睡的模樣定格。

時間流逝,電視裏傳來的細微人聲配合無趣的情節,像最有效的催眠消磨謝聞的意志。最後,他也承受不住勞累,頭歪向一邊打起瞌睡。

沒有調鬧鐘的後果是醒來時已經接近午夜了。

黑暗中,謝聞渾渾噩噩地按亮手機屏幕,險些被白光亮瞎狗眼。定了定神,又立馬被上面大大的00:27驚得一下清醒。映着電視屏幕發出的光線,轉頭看身邊的家夥還一動不動沉浸在睡眠中,宛如被宰都不知曉的豬。

他喚了兩聲,果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轉轉脖子,活動筋骨,挪步到她身邊蹲下,又輕聲說:“鄧芮茗,醒醒,起床了。”

可惜死豬是聽不見任何聲音的,更感覺不到有人在旁邊。謝聞沉下氣,伸手輕推兩把,繼續叫喚。

後者總算有了反應,拉起毯子就把頭蒙住,并翻身往裏靠背對旁人,嘴裏乘隙不耐煩地嘟囔了兩句。

謝聞:“……”

她的呼吸聲很快又變得輕緩,謝聞兩手擱腿蹲在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是癟嘴向睡神妥協。

他湊上前,拍着鄧芮茗的肩膀,試圖把她掰過來,“要睡也別在這睡,我帶你去房間。”

後者“嗯嗯嗯”了兩聲,不為所動。

謝聞不死心,又推了幾下,總算把她煩得回過了身。

“快點爬起來,去房間睡。”他試圖把混沌中的她扶起來。

但他忘了豬的屬性是懶到死。不扶還好,這一扶,愣是給了她攀上他肩頭的機會。

鄧芮茗兩手順勢搭住他的肩膀,眼睛眯成了縫,顯然還在做夢。謝聞則慘了,差一點被她拖得往前撲,好不容易才穩住。

“你這是把我當轎子?”他忍不住罵出聲。

她很嚣張,重重地“嗯”一下。

喂,這種想殺|人的沖動是怎麽回事啊?

把她安放回去後,謝聞自言自語,叽叽歪歪:“你就睡在這吧,明天凍得發燒別賴我。”語畢,拔腿就回自己房間。

然而五分鐘後,他又出來了。

尤其見到沙發上那人身子縮成一團,而毯子掉落在地渾然不知,他徹底投降。

我們文化人的心腸就是好,好到自己都害怕。他這樣想着,在心裏為自己鼓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再給你次機會。好好抓牢,掉地上我就真的不管你了。”他拉起鄧芮茗的兩條胳膊放上自己的肩膀。

某人相當配合,趁勢勾住他的脖子,兩腿纏上他的腰,宛如樹袋熊挂在樹幹上,還得寸進尺撒嬌蹭了蹭他的脖子。

嗯?香香的,暖暖的,是剛洗完的等身高抱枕嗎?還會說話的?

她迷糊想着,又肆無忌憚地蹭了蹭。真的又香又軟,怎麽可以抱得這麽舒服。

抱枕輕嘆着将她往上提了提。

鄧芮茗總算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不對,好像是個人。

三秒之後,猛然睜眼,頭腦清醒。

卧槽,剛糊裏糊塗就順手搭上,現在才發覺自己和謝聞以羞恥的姿勢面對面相擁。

這算什麽操作?一言不合舉高高玩抱抱嗎?

不小心抽動了下腿,以為會被數落,沒想到他只是在她背上輕拍兩下,嗔怪一句“睡着了還亂動”便牢牢将其環住。

不敢再作出任何多餘舉措,她的腦袋擱在他的肩上,連呼吸都情不自禁屏住,生怕氣息紊亂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仍有熟悉的香味竄入鼻內,柔化整片空氣。

大概他很喜歡這個味道的洗衣液吧,身上總是散發這種淡淡的清香。

尤其被他有力的手包圍,身貼身的體溫融化了所有疲勞。不禁收緊勾着他脖子的雙臂,在兩位一體中貪婪感受世間最暖的溫度。

謝聞沒有發現她醒來,使力直起身子,穩穩托住她的背和腿防止滑落。

他像托了只懶熊一樣,一步一步,踩着魔鬼的步伐,挪去了客房。把雙眼緊閉的她安置在床鋪,又蓋好被子,調好空調溫度,這才放輕腳步離開。

關上房門的那刻,輕輕揉捏起脖頸。

剛才她的下巴擱着肩頭,頸間被呼出的熱氣撲到之處,隐隐約約麻痹似的戰栗,差點整個人都酥|軟了。

而房內的她,在确定周身安靜無人之後,緩緩地睜開了眼。右手悄然撫上左胸,隔着衣物,都能感覺滾燙的皮膚在迅速跳動。

餘波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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