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朱迪一直覺得自己是小孩，身體長大了，心還停留在十八歲。

一個孩子，是沒資格談戀愛的。因為他不懂得控制欲|望，會傷害到最親愛的人。

他和崔明煙做了一個交換，會免費幫她代宋茹的課，但不讓她跟着去養老院。以及，那個有點幼稚的跟蹤也免了吧。

崔明煙笑吟吟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你是不是怕我？

他沒回答，她卻爽快地同意了。

養老院的奶奶問他怎麽沒有帶女朋友來，是不是女朋友嫌麻煩了，還是不喜歡和老人家無聊？他說那真的不是女朋友，是過去的老師，很好的一個人，還不是女朋友。

奶奶說努力點，還不是的話再加一把油，很快就是了。

朱迪忍不住笑，奶奶，老師不喜歡我這樣的。

男孩子家家，怎麽會怕不喜歡？你就對她好，使勁兒的。奶奶沒說完，去屋子裏搬了一個小花盆出來，塞給他。她說，你給她送花，她一定會喜歡的。

是一盆剛養好的歐月，分了三個花株，七八個半開未開的花蕾。橙黃色的花瓣，嬌嫩得仿佛嬰兒的皮膚，輕輕碰一下都怕刮傷了它。

朱迪捧着花盆上了回市區的公交車，下車後去商場，準備換季的運動裝備。

也是巧，在同一家店，他看見了宋茹的那個少年。

少年只比他矮了半個頭的樣子，身形更單薄一些，但眼睛裏全是光芒。

朱迪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十五六歲，沒有什麽煩惱，未來全都是美好。大約是他的目光過于□□，少年擡頭看他一眼，去找試穿的運動服。過一會兒，又看一眼，裏面充滿了好奇和疑惑。少年看第三次的時候，朱迪開口了。

“我好像見過你，在海城體院的網球場。”他說。

少年驚了一下，點頭，“你也在那邊打球嗎？我每個周要去好幾次訓練——”

“你是運動員嗎？”

少年搖頭，“不算，只是喜歡，打着玩兒的。如果學校有比賽，我會去參加。”

“你叫什麽名字？”朱迪問。

“曹鋒，鋒利的鋒。”

曹鋒給朱迪留了電話，說以後可以約着一起打球。

很爽朗的男孩子。

崔明煙說要找曹鋒的資料，朱迪認為自己會比她順利一些。

朱迪買好東西，出商場準備回家。不遠不近，又看見曹鋒。他站在幾個女孩子面前，有點不太情願的樣子，不知找了什麽理由跑走了。女生們很遺憾的樣子，叽叽喳喳小鳥兒一般也散開了。

崔明煙說得沒錯，年輕人的喜歡和不喜歡，明顯直白得特讓人羨慕。

他順着出口的方向走，視線跟着那幾個女生。沒幾步，見她們從人群裏拽出一個穿黑的女生來。

是宋茹。

一個高個的女生抓着宋茹的頭發将她往旁邊的小巷子扯，另外兩個壓着宋茹的胳膊，前面還有兩個推着她走。宋茹想掙紮，但力氣抗不過四個人，滿臉脹紅。

朱迪驚了一下，立刻穿過人群追上去。

小巷子裏面彎曲多，又長。他到的時候，宋茹整個人被倆女生按在牆壁上。

一個響亮的耳光，宋茹被打偏了頭。

“你是不是跟蹤？”一個女生叉腰站在小巷邊，厲聲道，“曹鋒去哪兒你都跟，要不要臉啊？”

“就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耗子一樣。”

“胖老鼠，肥耗子。”

“你以為曹鋒會喜歡你？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看看自己長啥樣。”

“醜八怪，肥豬。”

宋茹被按住，頭發被抓，被抽了一個巴掌，卻憋着不吭聲。

朱迪忍不下去，站出去大聲問，“你們在幹啥？”

女生們扭頭看，見他已經舉起手機在攝像，全飛跑走了。

他走過去，宋茹卻蹲下去，緊緊抱着自己的頭。

青春期的少年自尊心有多強呢？

朱迪還記得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給他排了許多輔導課，每天休息和玩耍的時間不夠兩個小時。多次抗議無效後，他悄悄從學校跑出去，網吧呆了一個下午。後來老師帶着母親到處找，終于找到他。他覺得自己有錯，但母親也沒做對，他更不願意認錯。因此，什麽也不說，保持沉默的姿态，不管老師們如何苦口婆心。

因為道歉，就是認輸，可心不願意。

宋茹顯然比他那時候還屈辱一些，更不願讓人知道被欺負了。她蹲了一會兒，沒聽見朱迪說話，擡頭道，“不要告訴別人。”

“誰？你媽媽還是你姑姑？”他道，“我手機都拍下來了，你可以讓家長和學校溝通——”

“然後呢？”她嘴角有點諷刺的樣子，“我媽去學校和老師吵，跟別人的家長發律師函，打官司。然後那些人就會喜歡我了？或者說，她會直接給我轉學。”

學校是個小社會，孩子們自有相處的辦法。可他們還沒長大，沒經受過挫折，不知道什麽樣程度的傷害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單純，單純的惡意，足夠毀壞一個人的一生。

宋茹不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情況，她寧願獨自忍受也不願公開。因為結果只會更遭，不會更好。

朱迪道，“她們會收斂。你不反抗，不喊痛，不辯駁，她們只會越來越過份。”

“朱老師，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分寸，你別多管閑事。”宋茹站起來，“把視頻發給我，我會處理。你删掉——”

“她們說的那個男生——”

宋茹咬着唇，有點惡狠狠地看着他。

他輕輕嘆一口氣，舉起手機道，“我可以把視頻給你，也保證不告訴其它人。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你得反抗。”

宋茹臉紅得滴血，不舍，決絕，最終還是點頭了。

朱迪依言将視頻發給她，并且删掉了手機和郵箱的備份，交給她檢查。

做完這一切，她仿佛有點兒羞愧，低着頭準備離開。

朱迪不阻攔她，只跟在她後面。

走了一段路，宋茹停下來，“你別跟着我，行嗎？”

“順路。”他拎了拎花盆，“我想去買個好看的花盆。”

又走了一段路，路過一家花店。櫥窗上擺了許多的陶土盆，陶瓷盆和工藝盆。宋茹停下來，敲了敲櫥窗玻璃，示意他別跟了。朱迪笑了，“我也不知道哪樣好看，你幫我選一個吧。”

宋茹站了一會兒，随手拿了個白陶的盆子，“這個配花的顏色好。”

朱迪從善如流，店員還推薦了驅蟲藥和肥料，買了滿滿一口袋各種。

他拎着袋子，繼續跟在宋茹身後。

這一回，宋茹再不趕他了。她眼圈有點紅，小聲問，“朱老師，你不喜歡崔老師，她喜歡你，你會不會讨厭她？”

終于是憋不住了。

“不會。”他道。

“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嗎？”

“當然不是，這和長相沒關系。”他拉着她看街邊的櫥窗玻璃，裏面有兩個淡淡的影子，“你沒發現自己瘦了點嗎？”

“可她總是纏着你，你也不讨厭？她也讓我幫忙說好話，也沒關系嗎？”她說完，又低頭，“你別告訴崔老師我在背後說她，這樣好像很不好。”

朱迪笑了，崔明煙何嘗怕過人說？她承受過許多贊美，也有過更多的非議，再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打擊到她。更何況，宋茹陳述的都是實話。

“崔老師不在乎這些。”他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她。”

恐怕也是因為這點不喜歡，崔明煙才故意提起追求朱迪的事情，想找點兒共情。

宋茹有點兒窘迫，但最終還是點頭了。她道，“你們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會被優待。無論做什麽都會被原諒，和我不一樣。”

好看是一項資本，不用多做什麽多說什麽，自然而然就讓人心軟。宋茹并非一開始就令人讨厭，她很小的時候也是個胖乎乎的可愛小姑娘，但越長大性格越陰沉越不招人喜歡。母親每次見她，總會略有點嫌棄地說，能少吃點兒嗎？能別再長胖了嗎？可她控制不住。保姆阿姨會做很多好吃的，可保姆阿姨不是媽媽，她管得了吃穿管不了其它。宋茹更多的時間是獨處，一個人坐在書房裏看書、寫字和畫畫。她覺得自己就這樣了，如果世上真有愛的話，愛的該是她的本來模樣，而非外表。

“因為被優待，你們才天不怕地不怕。你不喜歡崔老師，她也不覺得有什麽——”

“她不喜歡我。”朱迪不得不再一次打斷她。

宋茹不解地看着他，“可崔老師自己說的，難道她騙我？”

“也不算騙。”朱迪耐心道，“崔老師只是有點迷惘了，暫時還沒找到人生目标。她從很小的時候，一心想跳芭蕾，最好能跳一輩子。她沒想過其它，愛情也只排在第二位。”

母親第一次送宋茹去舞蹈室的路上，百度了崔明煙的名字，對着她一長串的獲獎名單啧啧有聲。她說，如果不是姑姑的關系，找不到這麽好的老師，讓她一定珍惜機會。大約是閑話八卦，又說起來前幾年海城轟動的事件，某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差點為了她不要江山。

紅顏禍水，媽媽這樣說。

宋茹不是很喜歡，一個女人長得太漂亮，難免走捷徑。仿佛她班上那些女生，總是無事生非去找曹鋒，要他幫一點兒順手的小忙；仿佛她的老師和同學，好看的人犯錯總是很快被原諒。

可每次這樣想，又忍不住覺得自己是壞人，嫉妒讓他變得更醜陋。

“突然不能繼續跳下去，對她的打擊很大。她能恢複成現在很不容易。等她找到新的目标——”朱迪看着她說。

“你呢？”宋茹打斷他。

朱迪偏頭，不是很明白。

“跳舞是她的理想，那你為什麽要跳舞？”宋茹問，“她不能跳了，就可以假裝喜歡你嗎？”

“她只是想試試還能不能愛上點什麽。”朱迪回避了關于自己的問題，“她現在接觸的人不多，只有我最合适。”

“你不覺得很過份嗎？”

朱迪笑了，“她幹過更過份的。”

“什麽？”

他有點兒無奈，“在我的畢業推薦上寫不好的評語。”

宋茹驚得眼睛溜圓，有點兒結結巴巴，“那你，為什麽不讨厭她？”

“因為她寫得很對。”

頓了頓，他又道，“宋茹，喜歡一個人不是羞恥的事情。”

“可是——”宋茹眼睛有點紅，“要是對方知道了，讨厭怎麽辦？”

朱迪幾乎立刻明白，宋茹不會反抗同學的暴力對待。她太喜歡曹鋒，不願在他面前暴露，也不願看到他哪怕一個毫不在乎的眼神。她甚至不願心中最美好的人和自己聯系在一起，唯恐亵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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