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為父教子
本以為父子倆出去給鄰居拜年須得費不少時間,畢竟棉花胡同內少說也住了二十來戶人家。卻不曾想,不過一個時辰後,張巒便臉色難看地提溜着張鶴齡回來了。金氏見他面帶惱怒,忙不疊地出來相迎:“這是怎麽了?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聞言,張巒的臉更黑了,扭起了張鶴齡的耳朵:“怎麽了?你倒是問問這個混小子,究竟幹了什麽好事!”
也不知是真疼還是假疼,小胖墩立即哎喲哎喲地大叫起來,兩眼淚汪汪:“娘親,救我!”他生得白胖肥壯,平時一付蠻橫相,實在令人不喜。但因皮相着實不錯,年紀又幼小,倒也不至于令人厭惡。如今可憐巴巴地望過來,竟然又多了幾分惹人憐愛之感。
金氏心疼得眼眶都紅了,忙上前要将小胖墩護住:“有話不能好好說?他年紀還小,要是犯了什麽錯,好好與他講道理就是了。相公這般打罵,你看他都吓成什麽樣了?我的兒,別哭,別哭,為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親!爹要打死我啊!!”小胖墩見狀,立刻抓住機會幹嚎起來,好不容易才從眼角擠出兩滴淚。金氏聽了,不僅心都要碎了,和稀泥的念頭也丢到了九霄雲外,一把将小胖墩抱進懷裏:“你要打死他,就連我一起打死好了!我們娘兒倆到了地下也不寂寞!黃泉路上也好結伴!”
張巒險些氣了個倒仰,指着她道:“沒頭沒腦地就維護他!你可知道他在外頭都惹了什麽事?!貪別人家小哥兒的壓歲花錢,伸手搶不到,竟然動手就打?!這是誰教他的規矩?!整個張家的臉面都讓他丢盡了!!”
“不過是小兒之間起了争執!我的兒又有什麽錯?就算他有錯,回來好好說他就是了,你做甚麽對他喊打喊殺的?他可是你的兒子,你不向着他便罷了,竟然還為了外人打罵他!我可憐的兒啊!!”
“慈母多敗兒!往後鶴哥兒絕不能再讓你來教養!!”
金氏嚎啕大哭:“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娘兒倆啊!鶴哥兒就是我的心頭肉,你要挖我的心頭肉,我絕不與你罷休!”
金氏與張巒成婚後,足足聽了三年閑話才生下了長女張清皎。張巒倒是因做了父親而欣喜不已,但她一心想要兒子,見是個女兒,心裏難免失望之極。之後她四處求神拜佛,又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湯藥,才終于在八年後得了張鶴齡這個寶貝疙瘩。這個寶貝疙瘩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逆鱗。與張鶴齡相比,莫說張清皎了,便是張巒的地位都不如他。
“娘啊!”
“兒啊!!”
母子倆摟在一起抱頭大哭,活像是受盡了世間所有的委屈,尖利的聲音傳遍了左鄰右舍。張巒望着他們,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恨不得馬上請來家法将這母子二人都好好治一治。張清皎看着眼前的這場鬧劇,心裏對金氏又惱又無奈,對熊弟弟則是又煩躁又無語。
每一個熊孩子後面都有一個甚至是一對熊父母。孩子生而懵懂,本性都不壞。如果不是金氏縱容,熊弟弟絕對不會長成今天這種模樣。若是熊弟弟繼續這樣成長下去,金氏再這麽“教養”下去,他遲早都會成為一個禍害。不僅會毀了自己,甚至還會毀了父母,連帶着毀了她,影響子孫以及所有張氏族人。
“來人!去把我書房裏的戒尺拿來!”張巒實在是忍不下去了,高聲道。站在旁邊的長随周大是他的乳兄,猶豫了一下,這才轉身去了。誰知周大剛走出兩步,金氏的哭聲就猛地又拔高了:“你打啊!你打啊!今天就把我們娘兒倆打死算了!!”
“娘啊!我怕!!”張鶴齡也跟着嚷嚷,嗚哇哇地幹嚎,光打雷不下雨。他哭得實在太假,被肉擠成一條縫隙的眼睛悄悄張開了一絲,想看看周圍的情況如何。卻沒料到,還沒看見父親張巒和周大呢,就發現自家姐姐正似笑非笑地望過來。
張鶴齡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回想着姐姐以前的私下“教育”,心裏左右權衡起來:現在惹惱了爹,有娘護着他,他應該挨不了揍。但是,如果連姐姐一起惹惱就糟了。因為姐姐從來不在娘面前“教育”他,這頓揍怎麽都逃不了……怎麽辦?他是不是應該先乖乖認個錯什麽的?
張清皎雙眸微眯,将熊孩子的遲疑看進了眼裏,溫聲對張巒道:“爹爹,今天是元日,這麽喜慶的日子,哭鬧起來實在有些不像。便是要罰鶴哥兒,也不必動用家法。他已經啓蒙,在族學裏讀了一年書,不如讓他抄寫三字經罷。三字經裏好些友愛孝悌的故事,他多抄幾遍,多解幾遍,為人處世的道理也便學進去了。”這時候,孩子啓蒙大都用三字經、百家姓與千字文,張家族學也不例外。
張巒撫須思考,覺得女兒所言很有道理,不愧是他貼心的小棉襖。如果他一定要執行家法,金氏肯定不會答應。母子倆再這麽哭鬧下去,張家在鄰裏之間就徹底擡不起頭來了。倒不如暫緩一步,用讀書人的法子來解決此事。
還沒等他點頭答應呢,金氏就拭着淚趕緊道:“還是皎姐兒的辦法好!教孩子怎麽能随随便便就請家法?倒不如讓他多抄寫幾遍字呢!!”她滿心覺得女兒是站在自己母子這一邊的,自然趕緊附和。否則如果張巒堅持要動家法教子,她還真攔不住,只能學那些市井人家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張巒冷冷地哼了一聲,掃了她幾眼。以前他專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金氏是怎麽寵溺兒子的。還當女兒這麽懂事,金氏也有教養的功勞,兒子應當也不會被教壞呢!如今才發現,女兒能教好,都是他啓蒙啓得好——要想教好兒子,也只能他親自上陣了。
這時候,周大已經将戒尺拿來了。張巒接過來,低頭看向小胖墩。
張鶴齡瞅着那竹板做的粗戒尺,又回憶起族學內的塾師用戒尺打其他人手心的場景,光是想想就覺得手掌暗暗發疼了。他心裏生了畏懼,忙認錯道:“爹,我……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張巒知道他只是被戒尺吓住了,并不是真心知錯。畢竟,那雙小眼睛還在滴溜溜地轉着呢,絲毫看不出真的懂事知錯的意思。于是,他便道:“今天是元日,暫且讓你好生過了這一天。從明天開始,每日都抄寫兩遍三字經,晚上到我書房裏來背誦解意!”學了整整一年,塾師怎麽都能把三字經囫囵着教了,後頭還有百家姓與千字文要學呢。啓蒙結束,再學詩經,而後又有四書并尚書、春秋、禮記、易經等等。想要讀書科舉晉身,可容不得半點怠慢。
張鶴齡愣了愣,他在族學裏只顧着玩了,哪裏聽過什麽三字經?連頭幾句都不記得,更不用說學寫字了。可是,他還能怎麽辦?戒尺還在父親手裏拿着呢,只能硬着頭皮應了。
張清皎見他初時愁眉苦臉,又過一會兒便全然忘了此事,纏着金氏說要去京城裏走走逛逛,心裏實在無奈。她私下不知教過這熊孩子多少遍道理了,可他就像金魚似的只有七秒鐘記憶。父親想教好他,恐怕也不容易。
不過,先給他一點震懾也罷,讓父親知道教養他不易也罷。總得将他的教育問題徹底揭開才好,否則藏着掖着只會越來越惡化。只有痛下決心,好好教他,漸漸斷絕金氏對他的影響,這棵長歪了的小樹苗才有掰正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張巒剛要提着張鶴齡去書房,金氏便讓丫鬟瑪瑙備好了筆墨紙硯:“書房裏還沒有生火盆呢。便是現在去生起火盆,你們父子倆待在書房,得多久才能暖起來?受了風寒怎麽辦?倒不如在正房裏看他寫字,我和皎姐兒都安安靜靜的,絕不擾他。”
“……”張清皎忽然覺得,金氏似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來縱容兒子以及維護兒子了。這一招聲東擊西,簡直是妙極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真關心父子倆的身體,而不是擔心張巒怒火再起,要動用家法教子的時候,她根本來不及攔呢。
張巒盯着金氏看了看,想着今天也不過是正月初二,不好再鬧起來,便遂了她的意。
誰知道,等張鶴齡對着那本攤開的三字經,一把抓起筆,歪歪扭扭地開始寫字的時候,張巒一看他這架勢便徹底怒了:“筆是這麽用的?!你這寫的是什麽?!是寫字還是塗塗抹抹?!連‘人之初’這三個字你都根本不認得!!這一年你在學堂裏究竟學了些什麽?!”
金氏趕緊起身要去攔,張清皎卻正好帶着丫鬟平沙、水雲去查看情況,将她擋住了。等金氏費了些功夫撥開丫鬟和女兒撲過去的時候,張巒已經抓住張鶴齡放在膝頭,高高揚起手,噼裏啪啦地打了下去。
“嗚嗷!!”張家的四合院裏,又一次響起了母子倆的大哭二重奏。
等到張巒打累了,張鶴齡的肥屁股已經高高腫了起來,金氏也快哭暈了。張清皎便吩咐瑪瑙将金氏帶進房裏去休息,又讓張巒也好好歇一歇,自己拿了傷藥親自去照顧弟弟。張鶴齡哭得嗓子都啞了,見她來了,委委屈屈地喊了聲“姐姐”。
張清皎伸出纖纖食指,戳了戳他的額頭,輕聲道:“該!”
張鶴齡扁着嘴,差點又一次哭出聲來:這世上有這樣的親姐姐麽?
幸好這确實是親姐姐。給他塗傷藥的時候,聽他叫疼,張清皎便讓丫鬟端來蜜餞轉移他的注意力。張鶴齡吃着甜甜的蜜餞,感受着屁股上前所未有的疼痛,這滋味可真是難忘。
這天晚上,怒氣未消的張巒去了書房歇下,金氏疼兒子,陪着兒子在正房西次間裏一起睡。張清皎在西廂房裏練了一會兒字,直到夜色已深才吹燈入眠。正是将睡未睡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地面一陣震顫,猛地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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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清寧宮。
大地震動之際,一貫淺眠的少年便醒了過來。感覺到地面不同尋常的搖動,他有瞬間的迷茫,卻在剎那之後就恢複了往日的冷靜清醒。這時候,地動稍稍停歇,貼身服侍他的兩個當值小太監已經驚醒過來,滿臉焦急地拿着衣衫沖進了寝殿:“殿下!地龍翻身了!!快走!!”
“莫慌。”少年低聲道,聲音一如往常那般平和,仿佛無形之中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令驚惶的小太監不再手足無措。在小太監的服侍下,他迅速穿上圓領袍,披上厚厚的大氅,毫不猶疑地道:“走,在前頭掌燈,孤挂念父皇,立即去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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