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執掌中饋

如今這年頭,三十五六歲年紀的婦人再聞喜訊,無疑可稱得上是老蚌生珠了。得遇這等大喜事,張巒與金氏從驚訝中回過神後,均難掩狂喜之色。這說明什麽?說明他們夫婦二人不僅身體康健,也是有子女緣的福氣人。這孩子又是在京師地動之後得悉的,禍兮福之所倚,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吉兆啊。

張巒一高興,便格外大方豪爽。不僅給每一個仆從丫鬟都封了厚厚的賞錢,連同壓歲紅包也一起發了下去。張家每個仆婢捧着主家給的五六百錢的賞賜,連走路的時候都是飄的,哪裏還記得前兩日衆人還在暗中嘀咕主母的吝啬?

金氏的高興則與衆不同,她對這一胎尤其看得緊,瞬間便嬌弱得成了一朵觸碰不得的花。因着這回地動尚未完全結束,張家衆人又經歷了幾回餘震。面對不過是微微顫了顫的餘震,張家其餘人面不改色,該做什麽便做什麽。金氏卻捧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蹙着眉說自己受了驚吓,腹中略有些難受。

于是,一連兩三日,那位老大夫都被張家請進了門。一來二去,老大夫對這位秀才娘子的秉性也有了些了解,便索性建議她躺在床上養胎,再喝些藥性溫和的保胎藥。

金氏最想聽的便是這種話,對張巒道:“相公,都怪我這身子骨不争氣,往後受不得累也經不起驚吓,怕是甚麽事都做不成了……”

張巒哪裏能想到她心裏究竟有什麽百折千回的心思,溫聲回道:“你好好養胎,不必多思多慮。誰敢讓你勞心費力,我必不輕饒!”他滿心只想着金氏如今是雙身子的人,自然須得好生照料,對她溫如春風,哪裏還記得前兩日的争執吵鬧?

金氏抿了抿唇,眼眸微微一動:“多謝相公,家中的事便只能交給相公照料了。”她倒也不是仗着自己懷了胎,便有心裝成柔弱嬌花模樣,博得張巒的憐惜,讓他忘了先前兩人之間的不快。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如今身子不同往常,再怎麽小心謹慎好好保養也不為過——不過,若能讓他一并忘了先前那些不快,豈不是更好?

張清皎再一次笑盈盈地将老大夫送出門,給了厚厚的診金。臨出門前,老大夫熟稔地将診金塞進了自己的藥箱裏,撫着花白長須,很直率地道:“秀才娘子這一胎胎息強健,原不必飲藥卧床。只是她愛子天性,有些憂心過甚了,反倒于胎兒不利。老朽這麽開方,也不過是為了安她的心罷了。”

“有勞老先生。”張清皎眉眼彎彎,怎麽瞧都讓人覺得親近可愛,“娘親已是高齡,多顧慮些也很正常,日後還須得托老先生得空便過來看顧着些。”便是在後世,這種年紀懷胎,也已經是需要處處小心的高齡産婦。考慮到金氏的性情,她并不覺得将老大夫時時請過來有何出乎意料之處。若是這個年代有醫院,原本便該隔一段時日去産檢才是——當然,一天一次的确是有些太頻繁了。

送走老大夫後,張清皎再回到正房時,金氏已經合眼歇息了。她不想驚動她,悄悄地退出來,又去西次間瞧張鶴齡。小胖墩正趴在床上,臉朝床內,對坐在床邊小矮凳上抓耳撓腮給他講笑話逗趣的書童愛答不理,情緒似乎十分低落。

張清皎微微一笑,讓書童退下,坐在床側,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指,戳了戳小胖墩的肥臉。因着這兩天喝了不少苦藥湯,又不能随意進葷食沖了藥性,張鶴齡這張肥嘟嘟的小臉已經生生地瘦了一圈,手感也不似以往那般好了。

張清皎略有些遺憾,捏了捏那張小肥臉:“這是怎麽了?還念着你的紅燒肉呢?”

這兩天,張鶴齡沒少折騰,一付不讓他吃肉他就不罷休,不僅不肯吃藥還要絕食的架勢。不過,他在金氏面前再怎麽橫都不打緊,一見到張清皎和張巒便認慫了。莫說喝清粥了,再苦的藥湯,他都能在張巒的虎視眈眈之下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被鎮壓了數次後,張鶴齡也學乖了,在張巒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敢折騰出什麽動靜。否則,別說每天罰抄兩遍三字經了,便是十遍八遍都有可能。

“姐姐……”小胖墩悶悶地轉過臉,可憐兮兮地望着自家親姐姐,“我甚麽時候能好?”

“今兒老先生不是說了麽?再有三四天就能下床了。到時候你可得好好聽爹爹的話,每天乖乖抄寫三字經,讓爹爹好好高興高興。到了上元那天……”

說到這裏,張清皎略微頓了頓。她怎麽能忘了,京城剛剛地震,誰還有心思過什麽上元節?這幾天只顧着自家的事,她倒将這場天災給忽略了,絲毫不知外頭的境況。這般冷淡無知,就像個普普通通的秀才家小姑娘,一點也不像是曾經內心深處也藏着熱血的她。難不成,她真的已經無聲無息被這個時代同化了?

“姐姐,上元我們能去燈市麽?”聽見“上元節”,小胖墩倒是精神了不少,眼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聽說京城的燈市可有趣了。”他倒是沒有仔細想,讓自家爹“高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以他目前的學業進度,別說上元燈市了,能趕得上中元放燈便已經不錯了。

張清皎回過神,笑了起來:“你若想去,便好好進學。否則,爹爹絕不可能輕易答應。”

“讓娘帶我們——”張鶴齡話只說了半句,神色便黯然了不少。哼哧了半天,他才低聲問:“娘有了新弟弟,會不會不想要我們了?我讨厭新弟弟……”他雖然是個熊孩子,卻對家人的情緒行為都格外敏感。

以前他熊得無法無天,并不是愚笨無知,也不是真的只有七秒記憶,記吃不記打,而是仗着金氏對他好。因為他比誰都更清楚,無論他做了甚麽,金氏都會護着他。既然有人時時刻刻愛護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去遵守那些不舒服的規矩?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呢?

可如今,自從金氏懷了胎之後,對他便不如以往那般噓寒問暖了。每每他犯熊發橫的時候,她也不會上前來摟住他寬慰他,反而站得遠遠的,生怕被他碰着似的。雖然她口裏還是“心肝肉”的叫喚,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自己已經有些失寵的跡象了。這讓小胖墩覺得非常失落,也格外不能接受那個未出世便奪走屬于他的寵愛的“弟弟”。

“胡思亂想什麽呢?”張清皎輕輕擰着他的鼻子,“若照你這樣說,當年你出世的時候,我便該厭惡你才是。你瞧瞧,如今我是厭惡你還是喜歡你?”說實話,熊孩子出生時,她也并非全心歡喜,而是多少有些失落。但這些情緒都不是因為熊孩子的降生,而是因為她發現金氏是重度重男輕女患者。

“……”熊孩子鼓起腮幫子,“我聽話,姐姐才喜歡我。”他早就看透了,姐姐對他的“喜歡”是有條件的,娘親金氏對他的愛則是毫無理由和條件的。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僅在意金氏的愛,也在乎姐姐的“喜歡”。至于爹,還是算了罷。能得到他的看重實在太不容易了,他可不敢招惹。

“你明明什麽都懂,卻還是肆意妄為,我自然須得好好管束你。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若是不能學會遵守這世間的規矩而活,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日後便只有被人教做人的份。”說着,張清皎亦有些感慨。她又何嘗不想像後世那般自在而活呢?但生在這個壓抑的時代,生在小小的秀才之家,無權無勢,能富足地過一生便已經是萬幸了。她所能做的,也唯有牢牢地壓制住自己的本心,偶爾讓自己摘下僞裝的柔順面具透透氣罷了。

熊孩子年紀還小,聽不懂姐姐的話,只道:“姐姐管教我,那我以後也管教弟弟。”姐姐是怎麽管教他的,他以後就照貓畫虎怎麽管教弟弟。仔細想想,當人兄姐,也許也只有這一種好處了。

姐弟倆正低聲說着悄悄話呢,平沙忽地進來傳話:“姑娘,二老爺叫姑娘去書房呢。”

張清皎微微一怔,吩咐張鶴齡別亂想早些休息,便帶着丫鬟去了東廂房。到得東廂房裏,她就見張巒正皺緊眉拿着家中的賬冊看,滿臉都是無奈。見女兒來了,張巒将她喚到身旁坐下,将手裏的賬冊給她:“皎姐兒,在學堂裏可學了術數?”

“伯祖母說,術數是女子必學的,否則日後不知如何執掌中饋。女先生也教了我們不少東西,伯祖母還拿家中的賬冊給我們瞧過呢。”張清皎拿過賬冊,看着上頭淩亂的一筆一畫,竟無言以對了——

金氏不識字,自然也不懂如何做賬看帳,只能在賬冊上勾圖畫圈。幸好她并非靈魂畫手,勾的圖不至于太抽象,任誰都能看出一二來。不過,整個賬本一片混亂,出入記錄得混亂不清,大約也只能靠金氏的記憶來對賬了。

“以前府中的中饋都是伯母與大嫂掌管,你娘恐怕從未接觸過。入京之後,她一直抱怨說錢不知花到何處去了,我便讓她記賬。如今看來,真不知她是如何記的。”張巒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卻并非什麽酸腐之輩,術數能力也是不弱的。見到這本賬冊後,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評論是好。

“……”張清皎合上賬冊,淡定地回道,“既然娘親如今在養身子,便不必再煩勞她了。爹爹的課業要緊,也不好分心處置家中內務。不如就将中饋交給女兒來練練手如何?”就算她沒有什麽強迫症,理財能力實屬一般,也實在是無法接受這種記賬方式,總有種想好好畫個表格記錄好收支出入的沖動。

張巒喜出望外:“好孩子,家裏的中饋就交給你了!”

張清皎眨了眨眼,甜甜一笑:“是女兒的錯覺麽?怎麽覺得,爹爹将女兒叫過來,便是一直等着女兒毛遂自薦呢?”

“絕對是你的錯覺。”張巒毫不猶豫地回道,打量着自家亭亭玉立的閨女,又忍不住嘆道,“吾家女兒簡直是無所不通,不知什麽樣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你啊。”在他看來,少年秀才什麽的根本入不得眼,非得是少年舉人才能堪堪相配自家的閨女。

冷不防自家爹再度提起這種話題,張清皎只得又一次禮貌性地垂首臉紅起來。張巒看在眼裏,忽覺心酸不已:女兒為什麽非得嫁出去呢?若是能一輩子捧在手心裏養着該多好,他就不必憂心不知從什麽角落裏鑽出來的混小子将她生生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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