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奉旨賀節

休養了幾日後,小胖墩張鶴齡終于能下床活動了。許是因這些天心裏存着事,又喝了不少苦藥湯子,他不僅瘦了不少,言行舉止也不像往常那般熊了。張巒讓他接着抄寫三字經,他亦乖乖地抄了。盡管字跡依舊歪歪扭扭,可進學的态度卻變得端正許多。張巒撫着長須,覺得自己的教養方式果然見效,頗為滿意。

張清皎經過仔細觀察,卻覺得熊孩子未必是真正改過了。不過是因暫時無可依靠,沒有金氏時時刻刻護着他,他才刻意表現得乖巧許多而已。長此下去,他遲早會暴露出本性,說不準便會鬧出什麽事來。而且,再過些時日,張巒便要去國子監專心進學了,那時候他哪有甚麽空閑管教張鶴齡?

轉眼就到了正月初十這一日,張清皎處理完庶務後,便去了正房探望金氏。金氏半躺在床上,正在喝雞湯。見女兒來了,她眉眼間透出幾分恹恹之色,似乎是想表現出懷胎不易的模樣。但紅潤的臉頰和胖了一圈的體态卻出賣了她——每天都要喝好幾回湯進補,讓廚房變着法地給她做她平時愛吃的美食,氣色不好才奇怪呢。

張清皎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覺得不能讓她再這麽進補下去了。照這種速度胖下去,懷胎十月的時候還不得補成一座小肉山?過度肥胖對年逾三十五的金氏來說,絕不是什麽好事。如果把孩子補成了巨大兒,要生下來也并不那麽容易,于孩子的健康更是無益。

不過,在金氏看來,她這個女兒只是無知少女罷了。無論她說什麽,到底有沒有道理,金氏大概都聽不進去。因此,她只能拜托老大夫出面勸誡了。若是怎麽勸也勸不住,也不妨使些嚴厲手段,不拘用什麽方式約束住金氏。

就算再怎麽作,金氏作上幾天也夠了,沒有必要生生把自己給作病了,更不能作得所有人對她都沒了耐心。她年紀不輕了,也該學着獨立一些了。張清皎只希望,在她出嫁之前,金氏能成為一位合格的主母。不至于讓張巒不得不內外兼管,無暇專心課業,又一次秋闱失敗,從此一蹶不振。

母女倆不過說了幾句話,金氏便托辭累了,又念叨起了她以前聽說孕婦須得吃哪些補什麽雲雲。說完,連她自己也覺得“必須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瞥了瞥女兒:“在興濟的時候,每月的月例只有那麽一些,縣城裏也尋不到甚麽好東西,便是知道吃這些東西好,也沒有機會試一試。懷着你和鶴哥兒的時候,吃用都是尋常,唉,是我對不起你們。”

“娘親說甚麽呢,哪有甚麽對不起對得起的?娘親平平安安地将我們生下,又精心将我們教養長大,替我們辛苦替我們費心,已經足夠勞累了。”張清皎笑着道,“我們成天都享受着爹娘給的恩情與福分,日後怎麽孝敬娘親和爹爹都不為過。”

“好孩子。”金氏感動不已,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如今到底不比得往日。我年紀大了,若是不多進補些,怕是不能讓你弟弟平安降生。幸好現在咱們身在京城,不管想吃甚麽都能買着,總算不會辜負了他。”

“……娘親放心。”張清皎滿口答應下來,“有女兒在呢,哪能讓娘親和弟弟受委屈?”

金氏得了她的保證,自然高興:“也是,平日再怎麽儉省,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儉省啊。”

母女二人相視一笑,仿佛就此達成了共識。之後,金氏便說要休息,張清皎自然不會打擾她,叮囑瑪瑙好好服侍她,轉身就帶着平沙與水雲離開了。就在她即将離開正房的時候,不經意間望見一顆從西次間裏探出的小腦袋。

小胖墩顯然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被發現,怔怔地與她對視片刻,猛地縮了回去。厚實的錦緞門簾垂了下來,把西次間內遮得嚴嚴實實。

“……”張清皎眨眨眼,示意平沙和水雲在外頭等着,含笑走了過去。她掀開門簾,緩步走進了西次間內,随意一掃,就見小胖墩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腦袋塞進被子裏,撅着肥肥的小屁股,頗像傳聞中把腦袋埋在沙子裏的鴕鳥。

“鶴哥兒,若是想念娘,怎麽不直接去卧房裏頭瞧瞧她?”

“我才不想念娘呢……”小胖墩悶悶地哼道。

“那你探頭探腦地做什麽?還怕我瞧見不成?”張清皎在床邊坐下,也不催他出來,望着他的後腦勺笑,“有什麽話不能與我說?有什麽事不能告訴我?”雖說學會分享父母的愛,是每一個非獨生子女必經的歷程。但小胖墩到底年紀還小,她不忍心看他鑽牛角尖,更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地将這棵長歪的小樹苗掰直了,自然格外關注他。

張鶴齡沉默了一會兒,哼哼道:“娘病了麽?弟弟是個壞孩子,讓她不舒服了?”

“你怎麽會這樣想?娘現在很好,弟弟也很好。只是她現在懷着弟弟,不能受驚受累,每天都必須高高興興的才好。所以,我們誰都不能惹娘生氣發怒,明白了麽?”張清皎道,“你現在是哥哥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樣随心所欲了,必須成為弟弟的榜樣才好。”

張鶴齡歪了歪腦袋,望着她,忽然覺得姐姐看起來格外溫柔:“姐姐,娘不能出門,你帶我去看花燈吧?爹爹答應我了,只要我這幾天每天都好好練字,抄寫三字經,他就讓我們過兩天去逛燈市。”

張清皎怔了怔:原來,自家爹的教養方法和她相差無幾——先給一鞭子,再給一顆糖。唯一的差異是她認為張鶴齡足夠聰明,會好好地給他講清楚道理。給鞭子的原因,給糖的原因,她都會解釋得清清楚楚。但張巒覺得小胖墩頑劣,只提要求和獎勵,別的都不多說。

只是,今年這顆“糖”可不那麽容易兌現。

往年的上元節确實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從正月初八開始,整整十日解除宵禁,觀燈賞燈外出游玩。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這十天都是一年之中最放松最快活的日子。女眷們更不必說了,總算能得到機會光明正大地出門游玩。除了觀燈賞燈之外,還可滿城走百病、摸門釘,處處都能聽見年輕婦人和姑娘們的笑聲。因此,無論男女老少、富貴貧窮,誰都喜歡過上元、鬧元宵。

今年卻大不相同。畢竟,京師剛剛經歷地動,對于這個時代的人們來說,這種大災大難都是上天給的示警,必須慎重對待。但凡是個稍微清醒些的皇帝,但凡有敢于直言進谏的大臣,都不會大肆慶祝上元節。瞧瞧,這都已經初十了,京師內外依然毫無動靜,皇帝也沒有頒發聖旨慶賀上元節,這便是明證。

只是,這種理由要怎麽解釋,小家夥才能明白呢?

想到這裏,張清皎心念輕轉,微微一笑:“好啊,既然爹爹答應了,什麽時候燈市開了,咱們就去看花燈和煙火。”她可沒有答應他一定會去看花燈,如果今年的燈市一直不開,也不能怨她不兌現諾言不是麽?

張鶴齡到底年紀還小,一聽能出門去逛燈市,眼睛一亮,什麽小情緒小想法都被抛到九霄雲外了。他一骨碌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屋子裏繞起了圈,肉嘟嘟的臉上泛起了紅光:“看花燈去咯!看煙火去咯!!還要吃點心!!”

見他這麽興奮,張清皎心底忽然浮起些許心虛來。不過,很快她便想開了。燈市不開,大不了自家院子裏多挂幾個燈籠,權當哄一哄小胖墩罷,家裏看着也喜慶些。又不紮什麽燈樓燈柱,這一筆額外的支出算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少。

只是,張清皎怎麽也不可能想到,朱見深不是什麽普通的皇帝,他的內閣也不是什麽普通的大臣。她的推測合情合理,卻偏偏不合皇帝陛下的意。

就在正月初十這一天,皇帝陛下突然降下聖旨慶賀上元節,朝野內外都為之震驚。

************

老朱家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來,就格外青睐上元節,不将上元辦成全年最熱鬧的節日絕不罷休。太宗文皇帝(朱棣)時,将上元休沐定為十日。後世皆循此定例,每年皇帝都會特意降下聖旨,宮內宮外靡費甚衆,與臣民一同歡慶此節。

成化皇帝朱見深這封聖旨也并沒有什麽出奇之處,給了所有文武大臣十天休沐,命京城取消宵禁,官民共賀上元佳節。可是,正因為這封聖旨看似如此尋常,在眼下這種時候,反而顯得極為不尋常。

京師地動是上天示警,罪己诏剛發出去沒幾天呢,流民都沒安置妥當,地動災情還在處理,皇帝陛下這就開始奢靡花費了?真是連個樣子都不願意裝上一裝?歷朝歷代哪位理智尚存的君主會不拿上天示警當回事?

甚至還有臣子忍不住心裏想:當今皇帝陛下不是還沉迷佛道之流麽?怎麽連一點積攢功德的念頭都不曾有?可惜,這種想法也只能在心裏轉一轉,決不能說出口。皇帝寵信那些個妖道妖僧遠遠勝過朝廷內外的臣子們,妖道妖僧們又心眼小報複心重。若是不小心惹了他們,那便極有可能只剩下進诏獄的結局。

普通臣子不敢進谏,畢竟前車之鑒猶在——之前那兩個監察禦史剛被押出诏獄,正哆哆嗦嗦治傷,還得趕緊收拾行李去偏遠地區呢。內閣三位閣老則裝聾作啞,假裝什麽事都不曾發生,皇帝陛下的聖旨再合時宜不過。畢竟,內閣首輔萬安可是萬貴妃一黨。只要宮中貴妃娘娘高興,萬閣老也不在意“紙糊三閣老”的名聲越傳越廣。

聖旨傳到清寧宮,正在提筆練字的朱v樘一怔,一滴墨便落在宣紙上暈開了。他垂眸望着暈開的那滴墨染污了他剛寫完的字,将筆擱在筆洗上,平靜地将整張紙都揉成了一團,攤開下一張紙繼續練字。

“殿下,太後娘娘派人來問,咱們清寧宮前要不要紮個鳌山賞燈。”李廣低聲問。

“不必了。”朱v樘想起他抄的那些經文,想起祖母在佛前念經的模樣,內心格外複雜,“就如往年一樣,我去西宮陪祖母賞燈看煙火。”看來,父皇堅持要慶賀上元佳節,不僅僅是為了萬貴妃,也是為了孝順祖母。一年裏難得有這麽熱鬧的時候,祖母便是再慈悲,再憐惜災民,也不會拒絕這樣的喜慶場面。

這并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意識到,他的想法與宮內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也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感覺到,他是如此孤單,沒有家人真正了解他的內心在想什麽,沒有家人能夠理解他;更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體會到,某些時候,為了顧全孝心留住那些他好不容易獲得的溫暖,他不得不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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