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幼弟降生

據平沙所言,張清皎與張鶴齡離開之後沒多久,金氏便說想喝人參雞湯。等廚房給她炖來了,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小碗呢,便已經開始疼上了。

她的大丫鬟瑪瑙是個沒主意的,只顧着急得團團轉,沒人吩咐便什麽都做不成。經驗豐富的李媽媽見姑娘不在,立即開始消極怠工,裝成鹌鹑狀一句話也不說。王氏是廚娘,忙着燒熱水呢,哪裏有空閑去正房瞧瞧?最終,竟是張五家的出面,三言兩語地穩定了人心。

“張五家的許是見得多了,只臉色微微變了變,就馬上利落地讓她男人趕緊去将穩婆和大夫都請回來。她原想自己來給姑娘報信,但夫人身邊離不得人,瑪瑙又不可靠,便央了奴婢在胡同口賃了馬車過來一趟。”張家常備有兩輛馬車,能驅車的唯有周大與張五。周大常年跟在張巒身邊,張五又趕着馬車去接穩婆與大夫,家裏的馬車自是不能用了。

別看平沙說話時細聲細氣,思維卻是向來條理分明,該說的話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奴婢出門時見平安也在,便拿了幾文錢哄他去給姑太太那頭送口信。這會子姑太太應該已經去咱們家裏坐鎮了,姑娘放心便是。”

張清皎略松了口氣,誇道:“張五家的确實能幹,你想得也很周到。”至于李媽媽,原本敬她是張巒的奶媽才讓她做了管事娘子,貪了家裏的銀錢她也不想與她計較。沒想到,關鍵時刻她卻生出了小心思,如何還能讓她擔了管事娘子這個名頭?

沈洛也不由得驚訝道:“妹妹身邊的丫頭可真是不錯,每一個都聰明伶俐,擔得起事兒。”以她對金氏的了解,這樣的丫鬟必定不是舅母能/調/教得出來的——那便只有一個可能,兩個丫頭都是小小年紀的表妹親自教養出來的。她越是想,就越覺得表妹真是深不可測。

張氏曾經與她說過,掌管經濟庶務,賬目都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漏,并不是內宅中最難的事。對主母而言,唯有兩件事最難,也最為要緊。一則是教出忠仆,家中上下同心;二則是生財有道,能像舅祖母何氏那樣懂得經營。而這兩者通常也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若有生財能力而無忠仆,財物便多數在兩三代內就被仆婢都貪了;若有忠仆而無生財之力,那便唯有一家老小都窮苦度日了。

仔細看看,表妹身邊的兩個丫鬟比她稍長一兩歲。這得多少年前就收服了她們,有意識地好好教起來,才有如今這樣兩個能幹的丫頭?那時候的表妹應該頂多不超過十歲罷,簡直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多謝洛姐姐誇贊,姐姐身邊不也都是伶俐人兒麽?”張清皎笑了笑。因心裏到底還有些擔憂,便沒有再多言,只是握着張鶴齡的手沉默着。

張鶴齡擡眼望着她,滿臉都是擔憂,咬着唇輕輕問:“姐姐,生孩子……很可怕麽?”

張清皎揉了揉他的腦袋,低聲道:“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娘有危險,她腹中的胎兒也有危險。說來,娘生養我們不易,咱們平常也該體諒她一些。不過,孝順是好事,愚孝便不是甚麽好事了。”

“甚麽是愚孝?”張鶴齡眨了眨眼,自動推理,“就是蠢話和蠢事不能聽?”

“在爹娘面前,不可提‘蠢’字。知道他們做得不對,聽着也就罷了,暗中阻止也就罷了。若實在是忍無可忍,便與他們分說清楚,勸他們回心轉意。”張清皎正色道,“孔子有言,‘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亦是靈活處事之意。”孩子還小,本質是個熊孩子,又是這個時代的人,她當然不能把心裏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都透出來。諸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之類的話,是絕對不能說的。

張鶴齡認真地點了點頭,竟是嚴肅地思考起來,到底金氏哪些話哪些事屬于“蠢話蠢事”。結果,小家夥發現,回想從前,金氏犯的蠢幾乎都與自己犯的熊有關。他的臉不由得微微地紅了紅,假裝什麽也沒有想起來,鼓着臉頰去回顧自家爹的過去了。

旁邊的沈洛聽得一愣一愣的,暗想:看來,娘果然沒有看輕表妹。若這不是表妹,而是一位表弟,說不得便又是一位堂舅舅(張岐),年紀輕輕就能中進士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她卻生作了女兒身。

待他們乘着馬車回到張家,甫踏入家門,便聽得正房裏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啼。張清皎一怔,院子裏坐着的張巒與張氏也立了起來。在嬰兒的哭聲中,穩婆忙不疊地出來報喜:“恭喜秀才老爺,賀喜秀才老爺,是個大胖小子!秀才娘子和孩子一切都安好!”

張巒松了口氣,撫了撫須,大笑道:“賞!全都有賞!!”

自家爹豪氣沖雲,張清皎自然鼎力支持。她輕輕提起裙角,笑吟吟地穿過院子:“我們倒是回來得巧了。兩位收生娘子,煩勞好好替我娘收拾收拾,還須得大夫診診脈,開些補藥我們才能完全放心呢。”說罷,她給平沙與水雲使了個眼色。兩個丫鬟矮矮身退了下去,再出來時袖子裏鼓鼓囊囊的,已經塞了不少裝着錢的火紅小繡袋。

張鶴齡本想直接往正房卧室裏闖,卻被老大夫一手攔住了:“産房可不能随便進哪。”

小家夥轉了轉眼睛,又奔向窗前,打算掀開一條縫隙往裏瞧。張巒一個箭步上去将他提溜下來,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好幾下。受了疼的張鶴齡終是老實了,聽姐姐的話換了身衣衫,這才随在張巒後面去探望金氏與大胖小子。

瑪瑙小心翼翼地将火紅的襁褓遞過來,張清皎頗有些生疏地将這個滿身皺紋的“小老頭”抱在懷裏——上次她抱襁褓的時候,還是張鶴齡出世時呢。立在她旁邊的張鶴齡屏住呼吸踮起腳尖去看,滿臉失望:“真醜。”

“你剛出生的時候不也是只小猴子?”張巒笑道,別扭地從女兒懷裏接過那個脆弱的小東西,抱出去給張氏和沈洛瞧。聽姑母表姐誇小東西生得好,張鶴齡皺了皺鼻子,滿臉的不相信——他出生時怎麽可能會這樣醜?

************

因主家高興,待确定金氏安然無恙,小家夥也在家人懷裏躺了一圈之後,張清皎便笑着吩咐兩個丫鬟分派喜袋。

兩位穩婆各得了二兩銀,簡直喜出望外,争着搶着要來給小哥兒洗三;老大夫也拿了一兩銀,高高興興地說了幾句平安話,又給金氏開了幾個補方;張五與張五家的也各得了一兩銀,兩人都高興得眯了眼;平沙與瑪瑙、王氏各得了五百錢,算是犒賞她們今日的辛勞;周老兒、周大、平安、水雲也各得了兩百錢,算是沾沾喜氣;唯有李媽媽,什麽也沒有。

李媽媽見張巒與張氏都在,再看張清皎臉上笑眯眯的,膽子也壯了不少,涎着臉道:“姑娘是不是将老奴這個老婆子給忘了?”

“不敢忘了媽媽。”張清皎收起了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媽媽已經年老,在如此關鍵的時候竟然不頂用,确實是我疏忽了。我正打算給媽媽一筆銀錢,從此待在家裏榮養呢。至于管事娘子的活計,便讓能幹的人兒來做便是了。”

李媽媽呆了呆,忙辯解道:“老奴今兒是身體不好,才沒能及時反應過來,以後萬萬不會如此了!”她如今雖然只有管事娘子的名頭,但好歹每個月的月錢都是按管事娘子的月例來發放的,平時的賞錢也比其他人更多一成。這樣的肥缺,她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飛到別人的碗裏頭去。

“既然身體不好,以後便好生養着就是了。”張清皎淡淡地道,“咱們張家小門小戶,雖說不能買個小丫頭專門伺候李媽媽,但讓李媽媽從此清清閑閑地過日子卻是無妨的。就這樣罷,平沙,給李媽媽取十兩銀賞給她。”

十兩銀已經很是豐厚了,便是在興濟張家,宗子張缙宗婦何氏身邊的親信榮養也不過是賞十五兩銀而已。再者,逢年過節時也有賞錢賞物,甚麽都不會缺了他們這些家中老人的。拿着這些銀錢回家過日子,無論張家哪個奴仆都會覺得心中歡喜。然而,李媽媽一想起方才張五家的光是賞銀就得了一兩,又哪裏願意就這麽榮養,日後只能幹看着張五家的得賞錢呢?

“姑娘,老奴還不到做不動事的時候,哪裏就要榮養了?”她說着,眯縫眼裏透出了怨憤,拿出了慣常倚老賣老的話,“好歹老奴也是奶過老爺的……”

“住口!”張巒皺着眉,不等張氏說什麽便道,“李媽媽,這些年我從未虧待過你。看在你奶過我的份上,皎姐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了你貪的那些財物。誰知,你不僅不知悔改,這些財物竟然将你的心都養大了!”

“若不是今兒張五家的及時站出來,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就憑你裝聾作啞,家裏就會亂成一團!夫人生産之事怎會這般順利?!也罷,這是最後一次縱容你了!我們張家供不起你這尊大佛!你先回興濟去,改明兒我寫封信給伯父,将你們一家子都放了良,讓你們在外頭好好過活去罷!”

李媽媽愣住了,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周老兒、周大、王氏與平安便都撲通跪下來,連連叩頭:“老奴一家子生是張家的奴仆!死也是張家的奴仆!!老爺大發慈悲,別将咱們趕走!!”這年頭,張家已經是家財頗豐的士紳人家了,家中的仆從過得比外頭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舒适多了。嘗過了大魚大肉衣食不缺的日子,誰還想在外頭節衣縮食地過活呢?

李媽媽也跟着跪下來,簡直不敢相信張巒竟然真的毫不顧念乳母的恩情,只知道徑自護着自家的閨女,嘴裏猶自道:“老奴可是有大功勞的……怎麽能說趕就趕……”

“今天可是大喜之日,你們這麽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張氏握着侄女柔嫩的小手,瞥了瞥周氏一家,“還不将李媽媽帶下去?不是說病了麽?就在屋子裏養上一兩個月再出來罷。絕不能讓她接近正房與廚房,免得過了病氣給小哥兒。若是一兩個月她還養不好,就只能送回興濟去了。”

她話音剛落下,熟知她脾性的王氏等人便不由得臉色一變。周大磕着頭賠罪,周老兒與王氏一起塞了李媽媽的嘴,帶回倒座房裏去了。張清皎這才覺得自己的手段到底青澀了些,比不上姑母張氏這般老道。“生病”既然是李媽媽的借口,拿這個借口來大做文章才是一擊即中。不過,若無張巒之前要将這一家子放良的鋪墊在前,這一手的效果大概也沒有如今這般顯著。

這時候,張家院子裏已經徹底安靜了。張氏母女約好洗三的時候再過來,接着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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