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孤單——

關七既嫁了人就不常居公主府內了,賬目倒還是照常管,家裏年紀大些的長輩是不樂意家中的女子在外抛頭露面的,但好在那小書生護短的緊,半分委屈也不叫關七受。

白莫常能收到關七的信,只覺得寥寥數字好像就能看到她們恩愛不疑的模樣,将她這把殘破不堪的心思,都撞得起了漣漪。

又過了些時候,宮裏來了消息,肖程又要赴駐地了。回想起來上次見他還是在穆涼行刑之前,那一別就過去了小半年。

白莫特地設宴擺酒送他,肖程不敢不來,只是目光灼灼的,像是仍忌憚先前白莫說過的那些話。

白莫倒是一副随和的樣子,全當先前種種都沒有發生過。穆涼人都死了,債也還了,她也依着她的承諾,不再恨他了。

“你啊,年歲都不小了,什麽時候成家啊。”白莫笑着敬他。

“末将心中只有保家衛國,旁的總要等山河安定之後再談。”

“有你這樣的忠義之士,平定山河自然指日可待。”

“殿下過譽了,穆帥才是我軍第一悍将,臣等自愧不如。”

白莫笑容一僵,卻又強忍着沒有出言譏諷。“穆将軍的确年少成名,小有作為。”

“由塞北至嶺南,在殿下口中也只配得上小有作為嗎?那殿下的稱贊,末将是萬萬受不起了。”

“你今日是來和我作對的?”白莫見他根本無意與自己和解,便把酒杯摔在桌上,聲音裏已經壓着怒火。穆涼像是橫在她心裏的一根刺一樣,連她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就更不要說忍受旁人的肆意撩撥。

“并非,末将豈敢?只是殿下妄殺忠義之士,叫邊關将領好生心寒。”

白莫用力捏着酒杯,捏的指骨咔咔作響。

“殿下這酒席,末将恐怕無福消受了。吃着總覺得心慌,怕是斷腸酒。末将先行告退。”

白莫起身要把酒杯扔出去洩憤,卻又忍住,最後堪堪又坐下。

肖程走了以後,這公主府好像愈發的冷清起來。她每天站在樹下,數着又掉了幾片葉子。

她招了一批新的侍婢入府,用着總覺得不順手。

她是個念舊極了的人,總是恍惚着就想起了誰。

她定是作惡做多了,才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被思念逼得緊了,身旁又空無一人時,白莫才敢用極小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念那個名字,然後自嘲似的嘟囔,“我是不是欠了你的,死了還要來糾纏我。”

白柏平日忙着招呼他的木頭太傅,偶爾叫她進宮,也都是些公事。

她細細的打扮,把面上的蒼白都掩了去,強撐着精神不叫人看出異常。

她的屋裏常年點着安眠香,到夜深了卻還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常常哭醒,夢裏全是些走散的故人。

又到一年秋,白莫扛不住秋寒,病倒了。傅杞來拜訪的時候,她整個人仍縮在被子裏。

公主府本不是尋常男子能進的地方,但她早已經過了聘夫的年紀,一顆心無波無瀾的,大概會孤獨此生。更何況傅杞的身份又特殊,她也不避諱這個了。只是叫下人拿來了一扇屏風,在屏風外給傅杞設了座。

傅杞顯得有些拘謹,像是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從哪裏開口。

白莫靠着軟墊半坐半倚,瞧傅杞實在為難,只好先開口問道,“太傅此來,恐怕不是與我喝茶的吧?”

傅杞就更顯得局促,“也無什麽大事。”

白莫耐心的等,等到茶杯裏最後一片飄起來的茶葉也沉了底,才又擡頭去看他。

傅杞的脊背瞧着有些彎,似乎是踟蹰了一會,才又開口問道,“長公主以為,先祖所設立的規矩,如今可還适應?”

白莫分不清他話裏的意思,于是不置可否的試探道,“是太傅大人覺得,當朝律法仍需完善?”

傅杞又低下頭,很是羞于啓齒似的。過了一會,他才又說道,“近年來京城內外龍陽之風盛行,殿下認為該如何整治?”

“我一介女流,旁人的喜好與我無礙,我為何要整治?”

“可當朝律法分明…”

“故而我認為當朝律法并不全然适用如今。傅太傅以為如何?”

“此事雖然盛行,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被旁人看了去,難免落人口實。”傅杞說着起身跪下,又繼續說道,“皇上根基尚不穩固,又孩童心性,日後若作出什麽出格舉動,煩請長公主要多多幫襯。”

白莫一笑,“日後若真的叫他失了民心,愛卿與本殿可要同責。”

傅杞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眼下有道烏青。白莫等他說些什麽別的話反駁,但他幾次張口都忍住,最後沒再說什麽就告辭了。

白莫不由得想笑,不知道自家弟弟是做了什麽樣天理難容的事,才叫傅杞病急亂投醫似的找上門來,想借她這個皇姐的“幫襯”約束白柏的言行。白莫不再耽擱,傅杞前腳剛走,她也拖着病弱的身子起床梳妝,半刻不停地往皇宮裏趕。

只是好些日子沒穿像樣的衣裳,平常都是深衣度日,此次一穿正裝腰間竟是寬出不少。

到了養心殿,門口的丫鬟卻說白柏今日誰也不見。白莫推門想進,那小丫鬟竟是哭着跪了下來。

“皇上說了,若是放了人進去,就要奴婢償命。長公主殿下就發發善心,先請回吧…”

白莫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推門而入。迎面就是白柏震怒的聲音,“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白莫把那小宮女的手松了開,她竟直接吓得癱在地上,止不住的哭。

“我瞧瞧,你今日是叫誰滾出去。”白莫笑吟吟的,坐在了白柏對面。

中間是局殘棋。

“皇姐。”白柏說着話,目光卻仍不離那局殘棋。“朕今日無心招待皇姐,皇姐請回吧。”

白莫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的拿起一枚棋子,落了下去,眼裏滿滿的期許,等着白柏落下一子。

白柏固執的把白莫剛落的棋子擱回原處,嘆了口氣,沒說話。

白莫瞧着自家弟弟傷神極了,就不忍逗他。“其實今日傅杞來找了我了。”

白柏的眼睛像是突然亮了,似是着急的想說點什麽。還沒等說出口,眼神又黯淡下來,“他找你說些什麽,告朕的狀?”

“那你得先告訴皇姐,昨兒都發生了些什麽。”

白柏垂頭喪氣的,像是不想說。咬咬牙又說道,“昨日酒過三巡,頭腦發懵。”

話又頓住,瞧着懊惱極了。

白莫又拎起棋子換了個位置落下,原本隐有頹勢的棋子借着這一子,又活絡起來。她自顧自的算着棋子,等着白柏說下一句話。

“夜又深了,朕就叫他留宿宮中,也僅有這樣了,旁的什麽也沒做的。”

白莫像是被這棋盤吸引了注意,“這棋眼設得精妙,把我都給騙過去了。”

“皇姐是來下棋,還是來瞧朕笑話的。”白柏氣悶極了,口氣既像撒嬌又像責怪。

“自然是瞧你笑話。”白莫眉眼帶笑,笑的狡猾極了。

“傅杞這棋,雖見頹勢,一招卻可活。瞧着你雖占了上風,卻是傅杞多加算計,百般謙讓的後果。”

“傅杞早就知道你對他有意,一再避着,避不開了才想到要我來勸你專心朝政。”

“朕又何時荒廢了朝政?”白柏站起身,雖是動怒的前兆,眉眼卻向下耷拉着,一副委屈極了的神态。

“可你若真的納了男後,便是做什麽都堵不住天下人的嘴。”白莫手上捏着枚棋子慢慢的敲,敲得白柏的心跟着一突一突的。

“皇姐的意思是,要朕放棄嗎?”

“若是更改朝綱,再多加鋪設,過個幾十年,自然水到渠成。”

“我又等不急幾十年…”

“那便不要什麽名分,以你的權勢逼他就範。屋裏換些嘴嚴的下人就是。”

“我又不舍得強迫…”

“那這好辦極了,賜他一死,就不必再糾結了。”

“我可沒皇姐那麽狠的心。”白柏被白莫逼急了,下意識的喊出來,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

白莫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眼睫不自控的輕顫了一下。但她卻忍着沒出言譏諷,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我與穆涼,既無情愛,如今也無怨怼,兩不相欠罷了。”

白柏自知一時口快,戳了白莫的傷心事,也就閉口不敢再多說。

“只是我仍想不通,他為何要殺我母妃。分明沒瞧見他與哪位皇子走得近,平日亦無冤無仇。”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一時都沉寂了下來。

極為沉默的一起用了晚膳,白莫就起身辭行了。眼睛裏透着淡淡的落寞,她此刻居然連白柏都有些羨慕。

回了公主府她仍是整日無所事事的,養魚,喂鳥。到晚上仍舊是睡不着,整個人能瞧的出的一日日明顯的消瘦下去,她自己卻不覺。

白柏召見她的次數少了些,偶爾寫封信了事。他和傅杞的關系有了些緩和,卻總覺得傅杞刻意躲他。

白莫聽着朝裏的風聲,白柏似乎有意廢除禁止同性/交/媾這一條,卻遭到了大批保守黨派的抵制。幸而傅杞不在其中,但他也并不推崇。兩派對立的時候,他站在中間,一言未發。

白莫瞧的出傅杞是頑固極了的那種人,碰巧白柏也極其固執。但白柏固執起來什麽都不要,傅杞卻總要考慮着同樣在朝為官的父兄,瞻前顧後。聖寵當前,傅杞是沒理由拒絕的。白柏雖追的苦些,到底不會一無所獲。

她也樂得瞧着他們折騰,小孩子似的。她活得老态龍鐘,瞧着精神倒還好,不知怎麽竟顯出矍铄的意味。

算着日子穆涼的周年已過,他無親無故的,連屍骨大概都丢去喂了野狗。

白莫其實不常想起他,只是偶爾想起,心底總有些難過。

她說着原諒穆涼,可原不原諒已經沒有人在意了。她一直以為穆涼眼裏燃着的暗火是源于對自己的愛慕,如今看來卻是自作多情了。白莫頭一回覺得自己愚笨至此,似乎一輩子也別想明白穆涼為何背叛。

這大抵是個得帶進棺木裏的困惑了。

她雖總瞧着旁人折騰,自己卻沒了折騰的氣力。關七偶爾回來探望她,打趣她像是老了許多。白莫總笑,關七卻仍像個孩子,瞧得出那書生果真把她保護的很好。

近來她倒也不常來了,上回來的時候說是懷了身孕,如今也定是在家養胎了。

白柏給大禦醫的孫女祝柳封了塊地,但她人不在京中,還沒領旨。那丫頭人小鬼大,自小就喜歡跟着肖程,前些月肖程回駐地,她也悄悄跟了去。

祝柳一向有些小聰明,醫術也是潛心鑽研過,前些日子肖程的軍情帖還寫了祝柳醫術高超,在軍中也多有助力,一副邀功之态。

白柏大概覺察出些什麽,于是給祝柳封了地,好叫兩人門當戶對些。雖說他原本是想把白莫嫁給肖程的,但他比傅杞還要木頭,又常年在外征戰,實在又算不上良配。

轉眼間好像大家身旁都有了倚靠,連身邊的挽黎挽辭都總是成雙入對的。白莫不禁笑,平白生出妒世的情緒來。

若是穆涼還在,她也就不必這麽孤單了。

白莫搖搖頭,不敢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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